春节从两千多里外的南方回到北方，寒冷的天气让我颇有点不适应。年二十七晚上八点多，我在客厅里看电视，母亲在厨房做清洁。这时院门外有人敲门，我赶忙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位胖胖的高身材的老太太。她头发花白，脸又圆又胖。
“你是……韦青？” 她慢慢地说道，脸上一脸疑惑。
”是我，是我，你是？“ 我笑着问道，感到一丝尴尬。
”她是宝柱妈。宝柱你还记得吧？“ 这时我母亲走了出来。
宝柱，吴宝柱，我记起来了。他大我两岁。他脸长长的，嘴大，面部线条硬朗，头发又黑又粗。他父亲叫银斗，人很风趣，但也有人说他有点傻，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流传过很多关于他父亲的笑话，比如打弹弓打反了方向，结果打塌了鼻子。上小学时，我和宝柱能玩在一起。他比我大，热心肠，喜欢帮助人。他家境要更差一些，学习也不甚好，小学毕业就没再上了。印象中，宝柱妈和宝柱一样，长脸大嘴，人很瘦，如今却体胖脸圆。
“宝柱，我咋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
“可有些年没见你了。”华俭妈慢腾腾地说。“听你妈说， 你现在在南方上班？ 挣钱不少吧？ 你妈好福气。”
“有啥好福气，进屋来，外面冷。”母亲说。
她进厨房坐了下来，一脸愁容。
“张姑娘，你不知道啊，他这是要炮制我，想我死。他拿个铁锨想砍死我。“ 她慢吞吞地带着哭腔说。我妈姓张，我们那里结过婚的女人，不管岁数多大都互称姑娘，前面加上姓氏。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谁想砍你？ 宝柱？不会吧？”
“不是他还有谁？ 他和他媳妇合伙炮制我。宝柱让我去锅台烧火，我就去烧火，谁想他拿个铁锨想来砍死我。我就赶紧出去。这年都不让我过，我怕啊。之前都炮制我好多次了，他就是想让我死。你妈心肠好，有时和你妈说说话， 我心里会好受点。”
“这个宝柱现在不知是咋回事，咋这样对自己亲妈。你这个大娘有事儿喜欢找我聊天。“ 母亲说。
“你妈说得对，他畜生不如，总想害我。和她媳妇一条心。“
“没事儿，没事儿，宝柱本质也不坏，终究你是他妈，他咋能害你。” 母亲轻声安慰她。
看着这个满头白发、满脸憔悴的老太太，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大娘，宝柱咋变这样了？大伯不管他？” 我问道。
“唉，你大伯，得了癌症，动过手术，又中过风，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管他？”她苦笑起来。
“我记得他身体很好啊？啥时得的癌症？ 现在恢复得咋样？”
“前年，幸亏发现得早。手术还好，人却傻掉了。积蓄也花里差不多了，宝柱这几年在家照顾他，没出去挣钱。经济紧张，他心里就憋着火，稍有不顺就吼我。几个闺女都嫁里远，过得也都不咋如意。我真是命苦。” 她低声说。
“你命也不差，老头儿也保住命了，孙子也这么大了，以后和宝柱处好点，有福享的。你没吃饭吧？ 我给你下碗饺子。” 母亲说。
她没说话，但看得出来没吃饭。前一天，母亲都已经包好了饺子。很快母亲便把饺子端到了她的手里，她一连吃了两大碗。母亲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她连连摆手, “ 饱了，饱了，张姑娘，你心肠好啊。“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了，于是就问她：“大娘，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有个事儿…… 宝柱想杀我，我不敢回去。寻思给我们玉打个电话，问问她该咋办，不行去她那里住一段时间。这几个闺女啊，就这个二女儿对我好点，知道挂念我，我这电话费都是她帮我充的。我想打个电话，可是不会打，想找你妈帮我打下。”她说着便掏出了一个老人手机来。玉是宝柱的二姐，嫁到了安徽，其他几个女儿也都嫁得很远，几年回不来一次。“闺女嫁得远，就等于没这个闺女了。”母亲说。
“ 可不是。”她忙不迭地说。
“我帮你打吧。”我说着从她手里拿过手机。
“上面有玉姐的电话吗？” 我问。
“没有存，我不会存，平时都是她打给我，有一阵子没打给我了。号码在这里。” 她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我接过纸，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几个名字和电话。玉有两个号码。我拨了第一个号码，却发现手机欠费了。
“大娘，你的手机没话费了。“ 我说。
”啊， 没话费了？ 那可咋办？“ 她一脸失望。
“用我的吧。“ 我说。
”真是麻烦你了，上过学就是不一样啊。“ 她说。
我开始拨打第一个号码，显示是停机，然后拨打第二个号码，过了一会儿便打通了。我外音开到最大，然后递给了她。
”谁啊？“ 电话里传出不耐烦的声音。
”玉啊，是妈啊。我这是在韦青家借他电话打的。我手机没费了。“ 她突然又哭了起来。
”哦， 哎呀，你别哭啊，大年下的，还在别人家，你哭啥？咋回事啊？” 玉依旧不耐烦。
“他们两口子又炮制我，不让我吃饭，这个鳖娃拿铁锨要砍死我。我都不敢回去。他叫烧火，我就去烧火，想不到他还想砍死我。我一把年纪，命咋这么苦……”
“哎呀，总是这样，你儿子， 你就跟他处不好？ 你让我咋办？”
“ 我跟他处不好？是他想要我的命……”宝柱妈立刻停止了哭泣并提高了嗓门。
电话那边没有说话。
“不行的话……我去你那边住几天？“ 她压低嗓门问道。
”哎呀，现在……不行，我也在和他爸生气，我也要出门打工了……“ 良久电话那头才传来玉的疲惫的声音。
”那你说，我咋办？ 我去要饭? 我去死？“ 宝柱妈提高了声音。
电话那边没有说话。
”你给个利量话吧。“ 她大声说。
依旧没有回声。
”你说话！“ 宝柱妈又大声说。
”她应该挂电话了“ 我说。
”挂了？“ 她一脸惊愕，迟疑着把手机递给了我。
”一个都靠不住啊。“ 她又低声哭了起来。
我立刻劝她：“大娘，回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怕宝柱杀我，我不敢回啊。他们都串通好了炮制我。村西边那几家都在唆摆他，要他治我。看样子玉也和他串通起来了。”
“咋可能啊，大娘，你想多了，他是你亲生儿子，还真害你？ 好好沟通沟通，毕竟一家人。真不行，我明天去找宝柱说道说道。”我说。
她把脸转向母亲：”我怕啊，张姑娘， 我只能跟你说说了。难啊。你说我这咋办。“
母亲看向我：”要不就让她……“
”这不行，晚上不回家，宝柱着急找他咋办？终究要回去。” 我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不再言语。
她呆坐了一阵子。
“算了， 我回去吧。你们也早点休息。“ 她说完便站起身往门外走。
”那你回去？小心点。我叫韦青送下你。“ 母亲带着歉意说。
”我回去了， 不用送了。你们早点休息。“ 她说。
随后我关上了门。“她可能是想住一两个晚上，怪可怜的…… 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母亲说。
”年纪大的人，咱又和她非亲非故，还是不要留宿了。万一有点闪失，谁担的起责任？“ 我说。
母亲连忙点头。母亲是个胆小善良人，她最怕麻烦了。
”你和她很聊得来？ 她们家住那么远……” 我问道。
“也不是，她也是没处去，就找我说说话，怪可怜哩”母亲说。
“可以聊天， 甚至吃一两顿饭都可以，但万万不能留宿。”
“我知道，村里她有亲戚。“
第二天上午我决定去宝柱家坐坐。好多年没见面了。
虽然年二十八，但村里人依然不算多。难买火车票是一个，很多打工的都在镇上或者县城买了房子。很多人家的楼房修得很漂亮，但是没住人。村口的小卖部停了不少车，一堆人在那里赌博。大量新起的楼房扰乱了我的记忆，我颇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宝柱家。他家三面都是新盖的楼房，只有他家还保留着20年前的老样子。后面是一座正在修盖的房子，修了一半，看样子是停工了。我走进了院子，院子小而凌乱，一个十多岁 的男孩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写作业。我走到他跟前，他好奇地望着我。
”你爸呢？“
”看赌博去了。“
”奶奶呢？“
”不知道她又跑哪里去了。“
”妈妈呢？“
”去外婆家了。“
”爷爷呢？“
他朝客厅方向努努嘴。
客厅也很久没扫过了，满是灰尘，里面有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一个茶几，一辆摩托车，边上是一张床，上面坐着面无表情的金斗。
”你去喊你爸，就说朋友来找他。“
孩子飞快跑了出去。
一会儿，一个体格结实的平头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一看到我，他那木然的表情顿时被点亮。
”好久不见啊？ 老弟？“ 他拍着我的肩膀。”还是像以前那么瘦？“
”好久不见。平时少回来，回来都是匆匆忙忙，总是遇不着。“
”是啊，多少年都没见了。你在广东？ 听说怪挣钱？“
”我一直在那边。挣啥钱。混个温饱。”
“虎子，快去拿烧点茶。”他朝那孩子喊道。“这是你村东边的一个叔，我们小时候关系好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拿茶碗和茶叶，并招呼在桌旁坐下。
“中午不走，咱们喝两杯。“ 他说。
”不了，中午我还有点事，改日吧。就是过来看看。“ 我说。
”你这两年都在家？“ 我问他。
“是啊， 没办法。我伯癌症，手术稳定了下来，现在有有点轻度中风。因为他生病，房子盖了一半就没法盖了。”他说着，脸上满是愁容。
“真没想到，大伯过去身体那么好，现在成这样了。” 我感叹道。
“年纪大了，加上劳累了一辈子，想起一座新房子，房子没成，人却倒下了。” 他解释说。
”我昨天碰到大娘了，你们咋闹了点矛盾？“ 我问道。
他脸色一沉，半晌无话。”她还跑你们那边去了？ 她这是成心让我不好过。”
我听出他话里满是愤激。
“有啥事好好说，毕竟老人家年纪大了，说出去都不好看。” 我说。
“你不知道，自从我伯生病之后，她就疑神疑鬼，天天挑我媳妇毛病，老觉得我想害她，不做家务，出去乱跑。我这里压力多大，房子盖不起来，处处都要钱，现在没办法出门打工。等老头不在了才能出去。一个当妈里就不体谅我的难处，天天在外面说我坏话。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早上又和我媳妇吵了起来。媳妇一气之下一早回了娘家。随后她也不知道跑哪里闲逛去了。唉，头都要炸了，早上就去赌场里散散心。”
“唉，中年人确实不容易，尤其是我们这些农村中年人。不管咋说，她是你妈，你担待点，她还能活多久呢？ ” 我劝他。
他沉默了起来。这时他儿子拿着水壶给我倒上开水。我喝了一口，很难喝，不知是水的原因还是茶叶的原因。
”不好喝吧？ 这是压水井的水，我没用自来水。“ 他笑着说。
“是不是因为大伯生病，所以大娘有点心理上的问题？ 要不你带她去看看？“ 我总觉得她母亲精神上有点问题。
”啥心理问题，能吃能睡，腿脚好得不得了，一天能跑个十村八乡，能有啥病？“ 他不屑一顾。
我知道他有他的生活经验，我无法说服他，便识趣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你以后还是让着点她，多关心下她，毕竟是母亲。“
”喝茶，喝茶， 是， 我会注意。唉，这人压力一大， 就没有什么耐心了。村里的人都在比赛着过日子，看谁有钱，你在村里盖房子，我在镇上买房子，你在镇上买房子， 我在县城买房子。你买摩托车， 我买汽车，你买汽车， 我买宝马。真的是这样，你不在老家不知道农村攀比有多严重。像我这种情况可就难啦，很难翻身了。还是你们住在城市好，门一关，各过各的日子，多穷也不会有人笑话你。”
这小子说得还是还是蛮有道理。
“不要急，苦日子总会过去，。” 我说。
“除非他们二老都不在了，那样我才能过上好日子。”他平静地说。
我顿时无语。
“唉，大学生，我问你个问题。”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说这人活着压力那么大， 到底图个啥？”他的表情认真起来。
“说实话，我不知道咋回答你。每个人都有压力吧。有钱人也有要操心的事，也有煎熬的时候……” 我自己都感觉这个回答有点心虚。
“好吧。兄弟。”他笑了起来。
这是我母亲打来了电话。我起身向他告辞。
“加我微信吧，不忙就过来喝酒。常联系啊。” 他说。
我加了他的微信便回家了。
整个春节都忙着走亲戚、参加婚礼，很快就过去了。春节之后就马上返回了南方。有一次我跟母亲打电话，谈到了宝柱妈。她说宝柱妈又来过一次，想要住在我家，母亲婉拒了她，让她跟她闺女打电话。然后她就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打电话给我，又谈到了宝柱妈，说他们又吵架了，宝柱妈不知去向，那天晚上天又下了大雪。
听到这个，我叹息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