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倚着宽展的落地朝阳玻璃,看着庭院里栀子花一朵一朵开,口中不自觉地冒出一句:男人喜新,女人恋旧。这话蓦地出口她心里一惊。
玲子和很多寻常烟火里的女子一样,喜欢莳弄些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种了月季芍药丁香月季一串红腊梅七里香十大功劳,院子中央还挖了个小水池,池子里竖着三块大太湖石,犬牙交错的嶙峋怪异,水中浮着两株红莲,还有六七条黑背的鲫鱼在游,它们游着游着就上了砧板与餐桌,而后玲子会在某一个清晨去喧嚣的菜市场转上几圈适时补上,这些鱼虽说是为厨房备着玲子也喜欢它们在水池里缓慢游动的安详宁静与突然间调皮的蹦跳,水珠儿落在硕大的荷叶上晶莹透亮。她最喜欢的还是院子东北角上的栀子花,白白的,香气浓浓烈烈,窗门堵不住,手也掸不掉,一到这仲夏时就满院子满身子香。
这个晨间,玲子携一支笛,把自己整个身子晾在满院的栀子花香里,早晨院子里的空气就像初生婴儿的啼哭,洁净纯粹,这时候她的呼吸是平缓流畅的,笛声也像这空气干净着。她自七岁跟在父亲后面抓起竹笛迄今已廿四个春秋,她能吹很多高难度的曲子,《秦川抒怀》《鹧鸪飞》《扬鞭催马运粮忙》《山村迎亲人》都可轻松驾驭,偶尔被邀去在别人家的婚庆典礼上随便吹上一两曲总能获得不菲的报酬,虽说她不喜欢这样子的抛头露面为他人觥筹交错助兴,但是各类邀请依旧像雪花一样飘来。其实她心里知道,排斥的缘由是能洞察诸多的幸福最终在时间里会化成叹息与眼泪,化成夜深人静时的辗转安眠愁肠百结。
玲子痛恨过自己心灵的阴暗,也曾在手机上阅读各类大补的心灵鸡汤,可终究过不了自己。平时有空她在家里带一些学生,教长笛竹笛葫芦丝,隔三差五地在孩子们面前来一段《姑苏行》《梨花雨》什么的,笛声箫声如泣如诉,含怨吞吐,弄得跟学的孩子与旁听的家长一惊一乍的,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在艳羡的目光与不时地惊叹里她找到了在音乐厅里开个人演奏会的感觉,这是她的梦想,她总是提醒自己四年之后必须将这梦想变成现实。
这凉风习习的时刻,吹一曲《乱红》吧,这首曲子对她来说没一点难度,乐曲以重复低回的旋律,层层递进的笛声描述泪眼看飞花的意境。玲子喜欢这首,就是因为欧阳修“泪眼看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句诗词里的故事,在内外隔绝的萧瑟、幽遂环境中,唯美的女子身心受到压抑与禁锢,孤身独处,心事深沉、怨恨莫诉。也有另外的缘故吧。
栀子花在晨露的浸染里散着香,这香气缓慢凝重地流淌,像丝绸在身边环绕。晨风轻盈游走,正在竭力吹淡夜间残留的黑重。
梦里梦外 梦悠长
花谢花开 化泪光
缘聚缘散 缘分怎奈何天荒
琴箫一曲一惆怅
那年她正二十,好年华,在校园里度过。因为长期音乐熏染的女孩总能懂得更多,奢望在一个美好的时候遇到一个正确的人,玲子年轻时这样憧憬过也就恰好遇到了,至少那时候的她是这样认为的,很笃定。
男孩是拉二胡的,《赛马》就像置身于辽阔的草原,展演了万马奔腾的壮观,《二泉映月》只要调子起来,男孩就好像坐在惠山的二泉边,水流淙淙,情思绵绵。男孩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分的学校操场独享自己的美好时光。他第一次来到,全然不知这里已经被玲子占领了整整一年。那天,因为突然的闯入,玲子着实被吓了一跳,握着长笛躲在操场的角落里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听着。男孩那天把一曲《赛马》拉了很多遍,可能是刚刚迈进大学校园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吧。最终玲子出来了,那晚好月色,清秀俊朗带着一丝腼腆的男孩刚刚来到扬州城,还没看过瘦了的西湖与古色古香的平山堂,就在天下三分独得其二的月色下看见了长发飘飘的师姐与师姐手上抓着一支长笛。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经久的笛声悠扬二胡婉约,管竹丝弦水乳交融。年轻的男女很自然地就熟稔了亲近了。
不知是第几次见面,玲子知道了男孩的名字——慕容雨。那天玲子还知道了男孩是单亲,母亲听到了他的第一声啼哭就安然地阖上双目,外面下着绵绵的雨,两眼充血的老慕容扔掉自己手上的香烟并在脚下狠狠踩上几圈,果断地给男孩取了这个名字,也断掉了自己对香烟的依赖,开始了爷俩相依为命的日子。第一次知道了男孩的身世坎坷,玲子拥其入怀,两人安静着,那个夜晚操场上消了乐声,只有年轻的泪雨在飘飞。而后的日子,他们在校园的甬道上手与手触过牵过握过,在食堂里比肩而坐分享着吃食的美味,也在一个台上演绎过玲雨组合的精彩,他们彼此熟悉着嘴唇与身体的很多地方,但还在羞赧的青春,有些只能等待。
玲子大四那年,黏糊着的他们愈发感到时光匆匆,看见有节奏残了的月像锋利的刀刃割着眼捅着日子。忘不了那年的2月14日,外面的大街上玫瑰如火如血,蛊惑着年轻的激情无限燃烧。看完了一场叫做《战争与爱情》的电影,因为剧中海明威美式的狂野与激情,他们相拥走进了一家破败的旅馆,第二天早晨出来,口中同时说出了两个字:“地震。”从此以后这样的地震开始频繁爆发。玲子知道自己的雨为了让这地震保持一定的频率曾经在早晨用暖水瓶灌满稀饭用来对付整个白天,知道慕容得空就在图书馆帮助整理图书赚点小费。知道他曾经翘过课在喧嚣的街头拉过二胡,面前摆着一个豁牙歪齿的破盆。想到这些,玲子的心湿了,《乱红》的乐声静悄悄地,似乎要拭去了栀子花白瓣上的露水。
夜阑夜深 夜未央
情真情长 情难忘
谁痴谁狂 谁在易水边吟唱
弹指一挥一沧桑
云生云长 云飞扬
画骨画心 画红妆
思君思往 思念生死两茫茫
易水一别一参商
地震的频发的一年,忙于准备耽于酝酿与回味,时间也就过去了。玲子忘不了临别时慕容雨写给自己的一张纸条: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短短的几行字,湿迹斑斑,恰似泪难尽,情难收。玲子没有多言语,默默地把这纸条夹在自己的钱包里走了。回到老家学校工作的第一个月,玲子把自己所得全部带在身上,急匆匆地赶到了慕容雨那,帮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廉价房。说不尽的一夜缠绵道不完的整宿恩爱,临行时玲子口袋里只剩下几张毛票与无限拉长的思念。从那以后,玲子开始掐着指头数日子,盼着工资的发放与再续云雨巫山的美好。她认真上课教自己的孩子,也在向往着远方。在乡下的原野,在肆意的晚风里,在如血的夕照中,独守难与他人言说的孤寂,人们总会看见一个女孩手握长笛临风而立,只是这曲调里离不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她的一腔愁绪,只付笛箫中。
玲子用心经营这一段美好的情感,她企盼将青春的恋情修成正果。日子有条不紊地过去了大半年,和所有拙劣故事一般在一个事先没有约定的冬夜,玲子赶去了,却看见床单上有两条大白鱼在撕扯。没有争执,掩面而去,玲子蜷缩在车站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凄凉的一夜,百无聊奈时将那张夹在钱包里的纸条一点一点的撕碎,含着泪吞了下去。她口袋里有足够的碎银让自己度过一个安适温暖的黑夜,只是不想,她只是需要用痛苦惩罚自己青春的潦草与轻狂,她需要像草原上的孤狼一样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待到第二天的日头光亮升起,玲子昂着头踏上归程,不理会手机里潮水般涌来的短信,在靠近村庄的那个路口,她用砖块砸破冰封的小河,把那张陪伴许多年的手机卡扔进了水里。告别青春,从此不再相信。可是这些美好的印迹需要一块怎样的橡皮才能擦拭?不报复,但绝不原谅。不相见,可有怎能忘却?
这个晨间浮想联翩的玲子将一曲《乱红》演绎得缠绵悱恻。
剑起剑落 溅血光
难圆难满 难成双
你痴你狂 你只手拨乱沧桑
前尘一句一思量
白雪飞 飞不出手掌
黄沙漫 漫不过人心伤
血染的流光冰封少年旧模样
昔人一去一迷惘
玲子终于明白了所谓的爱情与男人的誓言只是镜中月水中花,貌似光鲜可人最终落得个花非花似鸟朦胧月朦胧,日子得靠着黄天黑土,得想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得想着房子车子票子,找个看来相当的人在一起岁月正好。可是平凡的日子水波不惊,少了心灵的悸动,倒是这青春潦草的记忆在梦境里生生不息?很多个夜里,玲子难以入眠,她痛恨着自己的不能忘,直到后来读到容若的一首小诗:“醒来灯未灭,心思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原来这样的情感亘古存在。心思说给自己听吧!
她看见那些街边的小旅馆总会忆及曾经长夜里地震一般的无尽战栗。她对名字中出现雨字的年龄相当的男子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她甚至知道雨在T城开了一家琴行,每次经过总会慢下脚步。玲子不知雨是否也能记住很多的过往,也不知道雨是否会在某一个寂寞的夜晚把自己想起。她耽溺于不切实际的怀想,也想着给自己年轻的岁月一个交代,终于,她在一个秋雨潇潇的黄昏走进了雨的琴行,慢慢地,低着头,雨飞快地迎了出来,殷勤地招呼了一声:“欢迎光临。”
白雪飞 飞不出手掌
黄沙漫 漫不过人心伤
乱世的风烟淡尽韶华在远方
如今的这一曲《乱红》有谁可听,又为谁而奏,玲子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