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轰响(上)
“怎么不念了?”
不知什么时候,霓凰已经舒服地倚在他身上,长发滑到了他的膝盖,侧脸就靠在他的腿上。梅长苏失笑,伸出手细细摩挲她的头发。“没有,刚才走神了。”于是又继续凝神于书,温和的声音读了下去。《翔地记》他自己最近看得多些,游历江湖的时候也行走过很多地方,因此读着讲着,还顺带描述着自己遇到的风土人情。霓凰听得入迷,偶尔还会追问两句,最后竟然在暖和的阳光里睡着了。梅长苏读着读着也收住了声,就这么凝神望着她。
“兄长又偷看我。”霓凰也并未睡熟,又一向感官敏锐,虽然蒙着眼睛,也能大概觉察到梅长苏的气息,便不好意思地遮住脸。梅长苏倒是想起言豫津吃橘子时坦荡的表情,笑着回答:“好看么,多看几眼不行?自己夫人当然光明正大地看咯,谁要偷香窃玉?”霓凰闻言一下子坐起:“兄长惯会哄人的,倒是越发不正经起来。”装势要摘眼罩,被梅长苏拦下:“别别,丫头,这不还在玩游戏呢嘛。”一声“丫头”结结实实撞在霓凰心上,那里坍塌出一长段岁月的缺口,豁然照进大片阳光,让人迷得睁不开眼。
见她闷着不说话,梅长苏以为是又恼了,只好用手指轻轻插进她垂发里玩着,口里无意识地说:“那是我在琅琊阁养病的两年,面上都用纱布缠着,蔺晨那家伙就故意聊天读书让我猜背,觉得有趣……”感觉到腿上的人儿忽然绷紧了身体,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霓凰敛了气息面朝着他,颤声问道:“兄长究竟是什么病,琅琊阁,一养两年,纱布缠着?还得少阁主聊天读书来分散注意力?”
“霓凰……”他一直想要瞒着霓凰的那些年,就堵在嘴边,根本没法张口。
面前的人也不动作,仍是隔着眼罩,不言不语固执地对着他。空气似乎有些凝固。
忽然一声巨响,整个地面也似乎跟着抖了一下,打断了他两人的僵持。霓凰一把扯开眼罩,梅长苏霍然站起,向门外快步走过去。黎刚在窗下候着,此时终于领命外出查看。
焦灼等待消息时,梅长苏又坐回日常的位置,对着火盆开始慢慢搓着手。霓凰在他身边坐下,但是根本坐不安稳,听见响动就抬头去看。梅长苏看了她几眼,最后一把拉住她:“莫慌,有我。”几个字仿佛有着无限的力量,让霓凰静了下来。说话间,黎刚终于赶回:“宗主,夫人。据查实,私炮坊炸了。”
“私炮坊?”“炸了?”两个人的关注点明显不一样。梅长苏拦住霓凰的追问,思忖了一会,命黎刚去查誉王有意引发此案的证据。黎刚出去后,霓凰想问个究竟,却看见梅长苏还在蹙着眉头低着眼眸想事情,又只能把满腹疑问都吞进去。当她觉得这沉默已经到快要裂开的时候,横下心非要问他所以抬起头,正遇到他深如星海的眼睛,被他一把捂住嘴:“霓凰,你听我说,现在全都不要想,立即悄悄回府去,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黎刚查消息回来之后,我即刻遣人去告知你……”
“私炮坊是什么?为什么会炸了?”霓凰不管这许多,跟着就问,“明明一声震地巨响,你却一点细节都不告诉我,怎么让我当做没发生?”迎接她的是梅长苏一个紧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拥抱:“听话,回去,好不好?”那种突然而生的强烈的紧张感和马上就要失去她的痛楚让她一下子喉咙哽住说不出话,忽然就失去了继续质问的气力。
目送霓凰在暗卫护送下回府,梅长苏一个人踱回屋中,坐在那里半晌都不说话。甄平吓得请来了晏大夫,老人家看了一眼,冷哼一声转脸就走。
梅长苏面色暗沉,眸眼深重。返京之前蛰伏谋划的十多年里,他囚禁着林殊,强行拒绝着对霓凰深入骨髓的思念,又反反复复地将霓凰的安危置于全部思虑的最顶端。归来后,他以为自己可以伪装得十分妥帖,他以为自己可以稳稳地隐藏情绪,但是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深情,也忽略了霓凰的倔强。当他遇上霓凰一声“林是梅非”的犀利质问,终于看透,一切不过是她的更是他自己的那融在骨血里无法割裂的爱意。
于是智慧都成了浪费,情感如决堤之水。于是理当如此地抱住她,又从命运之神的手里偷来一般享受了这五六日的平静幸福……
可是私炮房炸了。
一声轰响,无非是对他的当头棒喝:你虽然关不住林殊,但是你还没有真的救回他。
林殊还在梅岭的箭雨血海、火天雪地里挣扎着,林殊还背着七万赤焰忠魂的性命和声名在灼伤意志的热浪和寒入骨髓的雪坑里艰难地爬着,林殊还在被寒蚧虫噬咬得几乎要疯掉,林殊还在山林间形容不堪、茹毛饮血……
无限的记忆如同血水凝成的冰刀,一下一下刺入他的心底,把那些滔天冤屈和炼狱境地一一复原,让他困在赤红的梦魇里根本站立不住。
那种稍一松动就鲜血淋漓的记忆,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提醒。
如此一个你,如此一个血海深仇未报泰山压顶的你,如此一个置身巨浪漩涡步步为营的你,既然敌不过她的柔情和坚韧,既然输给了自己的心意和体念,既然——决定了担起为人丈夫的责任,就不要让你的妻子,受到哪怕是星点的干扰和伤害。
原著:琅琊榜
作者:海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