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园园
谷雨刚过,十二连山的青气便压着人扑来,山峦绿得如同泼墨,浓得化不开。年年此时,我必驾车,沿茅塔河水库盘绕的山路蜿蜒而行,仿佛一头扎入大地幽深而温热的肺腑。摇下车窗,草木野莽的气息裹挟着原始的生机,浓烈地撞入鼻腔。抬眼处,山崖垂挂的七里香,雪瀑似的倾泻而下,苍翠的乔木上缠绕着密匝匝的木香藤蔓,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繁复与倔强。山野的气息渗入心脾,那“一路芬芳满山崖”的旋律,竟也随着山间氤氲的岚气,从心底深处悠悠地浮荡起来,盘旋于青峰翠谷之间。
东沟尽头的山麓下,朱正传烈士与妻子易齐荇的塑像相偎而立。二人身着新四军军装,携手凝望前方。朱正传任均郧房县委书记,一次激战中断了右腿,为掩护战友突围阻击追敌,危急关头,用最后一颗子弹自尽。雕像无声,却仿佛正讲述着忠诚信仰与生死追寻,跨越半个世纪依然如新。
二十年前便闻东沟红史:1931年6月,贺龙、柳直荀率红三军于此播撒火种;1946年6月,王树声大将率中原突围南路部队在此浴血奋战。我亦多次踏足此地,访旧址,谒纪念馆。
后来因编撰《红色东沟》,才知朱正传同徐明清一样,都是江浙人。两人曾搭档在竹山领导革命,徐明清任县长,朱正传任县委书记。两人皆在二十八岁那年,将青春与生命永远留在了十堰山水之间。更令人惊奇的是,徐明清的妻子和易齐荇解放后都在武汉工作,且情同姐妹。60年代,易齐荇曾陪徐明清妻子赴竹山扫墓,徐明清妻子亦陪易齐荇到茅箭寻找朱正传牺牲之地。
朱正传与易齐荇同为新四军五师干部。婚后刚满三年,1946年6月,中原突围战役打响,二十四岁的易齐荇不得不与二十八岁的丈夫挥泪分别。1949年解放,易齐荇日夜期盼重逢,等来的却是丈夫牺牲的噩耗。此后五十余载,她从未放弃寻找丈夫遗骨,数度奔赴十堰茅塔一带寻觅。
1963年,易齐荇来过一趟茅箭探寻丈夫牺牲的地方,后来在那些特殊年代,此事便耽搁了。直到1983年易齐荇离休,才又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寻找遗骸的事情。1991年,线索终于清晰了些:茅塔乡一位老农讲述自己曾在东沟十二连山掩埋过一位新四军战士。易齐荇闻讯急从武汉赶来十堰,在多方帮助下,终于找到了这位老农。老农领着易齐荇一行攀上东沟山顶,拨开荆棘杂草,指着一处荒芜的土丘道:“就是这里了。”他细细说起掩埋时间,竟与朱正传战友所述大致吻合,而所埋之人的容貌,也与朱正传十分相似。
此时,易齐荇与朱正传分别已四十载。白发苍苍的易齐荇颤巍巍捧起坟头一把黄土,用手帕包裹紧紧贴于胸前——这黄土里浸透了四十二载的枯等。那黄土似乎吸尽了岁月与泪水的重量,被她用手帕仔细裹好,紧紧捂在胸口。四十二年的光阴,仿佛只凝缩于这一握之间。她返回武汉不久,便收到十堰方面郑重确认:茅塔乡东沟村十二连山上的坟丘,正是朱正传烈士之墓。后来得知遗骨将迁往山下烈士陵园,易齐荇不顾病体,竟带着氧气包再次专程前来东沟扫墓。
坟前一方手帕,何止承托了黄土?分明包裹了漫长余生里那永不熄灭的思念。新婚聚少离多,未留下儿女;丈夫牺牲后,易齐荇终身未再嫁人。二十四岁与丈夫诀别,此后永不放弃追寻丈夫遗骸的几十年岁月,这坚韧与执着,恰如一把无形的尺,丈量出了这对革命夫妻感人至深、穿越生死的绝恋。
“赢得天下春常在,迎来家乡山河秀”。如今,环绕着月季花的夫妻雕像,定格了朱正传与易齐荇风华正茂的青春容貌。茅塔乡的山水,既见证了烽火岁月里军民血肉相连的情谊,也见证着如烈士所愿的万里江山披锦绣。
“世上有朵英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朱正传与易齐荇生死相随的绝恋,彰显了忠诚的伟大力量。他们的信仰、誓言与爱,坚如磐石。如同东沟学堂前那株千年楷树,根扎岩缝却枝繁叶茂,在风雨中成了人们仰望的楷模:“我是不会变心的 ,就是不会的。大理石雕成像,铜铸成钟,而我这个人,是用忠诚制造,即使是破了,碎了,我片片都是忠诚”。
如今的东沟,已成国家森林乡村、荆楚最美乡村、中国休闲美丽乡村。轻柔山风拂过恩爱夫妻的雕像,我了解这个感人的故事,也更明白了“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芳华。铮铮硬骨绽花开,沥沥鲜血染红它”这首红色歌曲的深意。谷雨时节,东沟杜鹃岭上,映山红开得正艳,游人络绎不绝。烈士们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忠诚信仰的意义,留给我们的是对英烈们的深深缅怀和对壮美河山的无限热爱。
此时,谷雨洗过的十二连山,青石缝里渗着湿气。杜鹃花红得似血,花丛里人影晃动,喧声笑语如春水汩汩。我抬头望了望那座夫妻雕像,又望望山顶,仿佛看见青石深处渗出红来——那分明是血被山岩吸吮之后,再不肯褪去的印记,默默沉淀为大地永恒的肌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