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其实埋藏着一个盛夏

       

图片发自简书App


       北国脉脉黄土上一个渺小的城市。那里,却有一株神奇的丁香,就矗立在我家那早已朽败的木扉前。小时候常听家里人说,这株丁香是有灵性的,可那时的我却只懂得在树下采摘那串串花瀑,捧在手心,任由花香蹿过鼻腔,似乎我的世界里,童年,就充溢着丁香花的浓浓芳香。

      夏天的夜,深远的寂静,头顶一席明澈幽寂的星空。我喜欢坐在那株丁香树下,倚靠着父亲宽阔的脊梁凝视着夜空中那最亮的一颗星。静谧的四野吹拂着着徐徐南风,伴着草从中蟋蟀的鸣声。丁香树下飘浮的发梢,煽动着最浓郁的花香。父亲的手掌轻轻拍打在我的腰间:“小囡,你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作玲香吗?”我呆呆地望着父亲,摇了摇头。父亲却沉默良久。

       “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爸爸也像这样坐在这里乘凉。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在了头上。我猛地睁开眼睛,赫然,一个清秀的脸庞出现在面前,像极了电影里的演员,手里握着刚摘下的一段花枝。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都默不作声,就那样呆呆地互相望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被你奶奶猛地呵了一声,仿佛是一声震天彻地雷似的。当我扭回头再看向那个女孩时,她却红着脸跑开了,粉色的长裙,手中捧着的一束丁香。”“爸爸,那后来呢?”我好奇的地望着爸爸。“后来,她时常来到这棵树下。她说,她喜欢丁香那粉嫩的花串,和着浓郁的芬芳。直到有一天,我生病住院,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士挂吊瓶,突然,一股熟悉的花香扑鼻而来,我艰难的抬起头,想要寻找这芬芳的出处,蓦然,门口一个瘦削的身躯吸引了我全部的视线,熟悉的粉色长裙,手中的一捧丁香花束。可是,当她走近,洁白的膝盖上却印着一片深深的於黑。这时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坐了起来……”“爸爸,她为什么有於黑啊!”“那是因为她为了打听我的去处时,不小心摔在了路上。我擒着眼泪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找寻我?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丁香花的树下,没有我,花忽然也失去了色彩,就像一幅画,少了些点缀!”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爸爸,那再后来呢?”这时,妈妈却大步走上前来,接过话茬,仿佛稍带埋怨的地说道:“后来啊,那姑娘就跟了你爸那个死鬼。”爸爸的脸上顿时映出了幸福的笑容。可我却不解地挠着头:“那个女孩的后来呢?”爸爸笑咪着眼睛里看着我,顿了顿:“傻孩子,那个人就是你妈呀!”蓦地,我的目光就停顿在身旁的这株丁香树上,仿佛它正释放着应有的魔力。而我母亲的小名正是玲儿……鼻畔是母亲做的丁香花糕淡淡的甜……是啊,这株丁香树果然是有灵性的!至少这样的念想就在那时在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12岁的一天,傍晚云天像醉酒脸。放学的路上飞奔着,像一只被人追赶的母鸡。刚推开家的院门,却发现院子里多了一辆蓝色的单车。我一边疑惑地呼喊母亲,一边奔向正屋,却在门前停住了。透过门上的玻璃,斜日的余晖懒懒地投射在一个瘦小的穿着白色T恤衫的男孩的脊背上,深深的印上了夕阳的橘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男孩,但是,眼前的一切却总让我觉得如此熟悉。轻轻地推开房门,爸爸抬起手示意我过去,而我的目光却直直的盯在那个陌生男孩身上不忍离开。可这时,爸爸却一把把我拉到身旁,介绍给对面陷在沙发里那个已然谢顶男人:“这是我女儿,郑玲香!”那个男人笑了笑:“不错的姑娘。”爸爸半搂着我,亲声地对我说:“小囡,这个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咱家附近租了房子,以后对这个叔叔一定要有礼貌,知道了么?”我望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那个本一直低着头坐在一边玩弄指甲的男孩不知道何时看向了我,大大的眼睛,深邃的眸子,浅浅的酒窝,光洁的皮肤,还有像是刚剃过不久毛茸茸的寸头。洁净的白衫是这个年龄少有的。光线中,脸上细细的茸毛异常清晰。他不像其他男孩那样的活泼玩闹,也不像一些过于拘谨男孩迷茫着神情,修长的睫毛透着淡淡的稚气,却蕴含着青春的活力,极像是一株刚刚破土的嫩芽,饱含生机。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渴望看清一张男孩子的脸,可是,他清秀的模样,却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向来是被别人看作一个野孩子,扎着两只马尾辫,在夕阳洒满金黄的柏油马路上奔跑,也许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此刻的心动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叔叔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轻声把男孩叫到了身边:“子豪,跟这个小妹妹出去走走去吧,爸爸跟这个伯伯还有事情要谈。”男孩听话的点了点头,而我的脸却不知道何时变成了此刻天空的颜色……男孩默默朝我走来,脸上淡淡的酒窝在斜射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清晰:“妹妹,你喜欢丁香花么,我们一起去看丁香吧?”“你喜欢丁香?”我对他的问题显得格外吃惊。男孩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牵起我的手,向门外的那株丁香树走去。我从来没有牵过亲人之外的手,但是,此刻的热量,却足以让我陶醉。我不再像老母鸡那样振奋,反而却像一只温顺的兔子,紧紧跟在男孩的身后,凝视着牵在一起的手,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驻足在丁香树下,树冠遮住了西倾的落日,扑鼻的芬芳和着男孩身上淡淡的皂香味,甚至使我感觉不到周围空气的炙热。“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丁香花么?”我一脸茫然,果断摇了摇头:“不知道啊!”“其实也不只是我喜欢丁香花,还有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她很爱花吗?”“我妈妈原来是一位语文老师,她爱丁香花。但是似乎所有人都不太喜欢丁香,就是因为盛开时太过浓烈的花香。可是我妈妈却说,生活就如同这花香,浓烈了才会让你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淡雅了,只会然你沉醉其中而忘掉整个世界。”“我妈妈也很爱丁香,那你妈妈现在做什么呀?”“她……”不知道问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她不在了……”四个字的传来,像是头顶炸响的雷!“两年前,我妈妈被查出胃癌,突然昏倒在讲台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她的学生知道她喜欢丁香花,就在她病床前放满了花串,各种颜色,整个病房都充满了丁香花的气味。终于,妈妈在熟悉的花香中睁开了眼,她无力的拉着我,看着我,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天上好似也有一株美丽的丁香树,在向她挥动枝叶,好美。”我的眼泪不知道何时涌出了眼眶,但却不曾放开他的手。“她叮嘱我,在她死后,一定要在墓碑前放上几束丁香花,她说,这样就可以在那边时时想起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可是突然,他转过身看着我:“你叫玲香?”我点了点头,“嗯,我叫林子豪。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要是有谁欺负你,我去给你收拾他。”说毕,他离开了,推着那辆单车,径直走向了马路对面的出租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知道那时的他,也不过13岁。

       丁香花期不短也不算长,但是冬季的丁香花树却干枯凋零得惹人怜惜,也没有人在树下驻足,取而代之的是匆匆的脚步。爸爸说得没错,我们两家人十分和气,而林子豪却对妈妈做的丁香花糕情有独钟,每次回家,都能看见他坐在我家桌前,和那双望着盘中几块丁香花糕贪婪的眼眸。只是到了冬天没有了丁香,也没有了爱吃的花糕。他时常拉着我,注视着凝雪的丁香,他认真的样子也是那样的滑稽。

       之后我也上了初中……青春如同盛夏,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热烈。他的下巴上细细的绒毛也变得黝黑,脖子上的喉结也越发的突出。而他更加魁梧的身材也像是在宣告青葱时代的到来。而我,微微隆起的胸膛更像是夏天的苹果,青涩而自然。我和他在一个中学,他初三,我初二。他学习很好,经常在全校当作标兵表扬。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疯丫头。他,也确实像一个风韵才子,酷爱作画属文,时常画一些画来给我看。而那时的我却爱上了学校的那片小花园。

       “玲香,闭上眼睛,给你看个好东西!”我犹豫地笑了笑。“什么呀?这么神秘?”他只微笑着,不做声。“快点闭上眼睛啊!”“哦”我悻悻的闭上眼睛。“当当————”我猛地睁开眼,一株粉色的丁香花悠然匍匐在他那本厚厚的水彩本儿上。淡粉色的花娇羞欲滴,翠绿色的衬叶在雪白的画纸上显得格外炫目!仿佛徐风挽拂,娇小的花瓣就会跃然纸上。“这幅画好看吗?”我稍顿了顿。“不好看!”我果断回答了他的问题,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从坐着的台阶上一跃而起。“为什么?是哪里画得不好吗?”他原先舒展的眉头,微笑的眼眸,此刻却拼凑到了一起,眼睛直挺挺的盯着手上的画作。“玲香,快告诉我,到底哪里不好啊?”他皱紧的眉头,和那急切的眼神,让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滑稽。“你真的想知道?”我傻笑着问,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的酒窝深深地陷在了肉里。“以后会告诉你的!”“以后?那是什么时候啊?”他那眼神似乎想要看穿我的心。“就是以后啦。”我调皮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啦,回家啦!”拉起他的手,朝学校的车棚走去而他,还不解地盯着那幅画,念叨着:“到底是哪儿不好呢?”

       每天放学,他都会像一个哥哥一样送我回家,蓝色的单车在路上疾驰,被风吹起一角的衬衫,还有我长长飘动在后的小辫。有时会在路边停下,给我买来一杯香芋味的奶茶,捧在手中,暖在心里。别人眼中,何尝不是一道风景。可我从没有想过让他给予我什么,但是我却期盼他的温柔。那天,或许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正好值日打扫卫生的我,放学后便留在了教室,满屋的灰尘、脏兮兮的过道,让我感觉到无比的压抑。和我一起打扫卫生的还有我的闺蜜晓楠。小楠是一个从不知道劳累的家伙,而且活儿也干得最好,次次拿班里的卫生标兵,谁都想和她分到一组,那怎么不会是一种享受?而此时的她也正好洗拖布去了,空旷的教室只留下了我一个人,注视着被风吹动的窗帘,还有窗外飘落的树叶。一声咳嗽打破了教室本先的宁静。“站在窗户前偷懒啊?啊?别忘了,今天你值日啊!”长发遮住一只眼睛的张斌和几个彪形大汉死死地堵在教室门口。张斌是初三年级出了名的混混头,学校里广有羽翼,据说还是校长的亲侄子,这似乎让他变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我惊恐地望着他们,他们的眼神却变的越发贪婪:“郑玲香,别害怕,我可是仰慕你好久了,怎么样,咱们交个朋友吧。”说着,便狡黠地走到我面前,双手托住我的双臂。我毅然地反抗道:“张斌,你疯了吗?放开我!”“放开你?好啊,那你就答应了我啊!”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动弹不得,像是他手中的一件玩物。恰巧,晓楠回来了,看到教室门里七八个壮硕的男孩和惊慌中的我,扔下拖把,便向这边跑来。她扯住张斌的衣袖,试图从张斌手中拉出我来。“咣——”,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晓楠脸上:“滚开,少在老子们面前碍眼。”可是,晓楠仍不依不饶的拉着张斌的胳膊,又是一记耳光,红色的血从晓楠嘴角流出。我知道,我不能让晓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大呼:“晓楠,快走,到校门口叫林哥!”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呼喊,她赶忙从地上爬起,却又被站在她旁边的男孩再次推倒。张斌贪婪的眼神已然可以看到火光:“郑玲香你给我老实点,还敢叫人?”向前猛地推了我一把,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指着我,恶狠狠的盯着我,此刻的我已不知所措。“你叫谁?林子豪?我倒是很好奇,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我啜泣着,没有回答。“你们想干什么?”一声熟悉的声音从楼道传来。一个高大的男孩朝这边跑来,张斌却丝毫不显惊慌。右臂一挥,一群人像疯子一样拥堵在楼道。张斌缓缓地蹲向我的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坏笑。右手托着我的下巴,像极了电影里的情节。周围的空气像是浓稠的水,表盘上的指针仿佛生锈一般。“郑玲香,似乎你认为我比不上林子豪?恩?我就让你看看我们俩到底谁最厉害!”“不,不要,不要。”我吼道,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扯住了正要转身的张斌的胳膊。哪知张斌用力一挥,我便再一次摔在地上。张斌拨开子豪面前围得像铁桶般的人群,一个字都没有说,一击重拳,击打在子豪的肚子上,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人群的背后倒下了。那或许是他给予我的力气,我努力撑起自己,向他走去,即使跛着脚。我奋力拨开那一个个高耸的肩膀,看到了地上蜷缩着的林子豪,我竟然哭了。我蹲下身,想要接近林子豪,出乎意料的是,张斌竟然没有阻止。不知道是谁叫来了政教处的老师。张斌向后退了几步:“林子豪,算你厉害,记住,这件事,还没有完,我们走!”一群人鄙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我们,像一群胜利者,在做最后的献礼。泪像止不住的泉,子豪举起它的胳膊,颤抖的手似乎要为我擦拭眼泪。我强忍住哭泣:“子豪,我扶你起来,我们回家!”直到站起的子豪倾倒在我的肩上时,才忽然觉得我竟是如此的柔弱。像是几欲倾颓的花枝,花朵却无计可施!一切都是噩梦。

      当你真切的感受命运的嘲讽与捉弄时,你才会感叹自己的渺小与无助!就这样,跛着脚的我撑着一个嘴角还在滴血的男孩,走在熟悉的路上。形形色色的目光从我们俩身上掠过。而我的眼中,仿佛早已失去了一切。擦干泪痕,拂去血色,晃悠着,坚持到了他的家门口。可是,我的腿却不听使唤,闪了个趔趄,又却都跌倒在地上,无力挣扎,沉沉的,就这样睡去。

       时间,真的好漫长,漫长。似乎是一个幽深漆黑的洞口,却不见尽头……“玲香。”模糊中,似乎听到了林叔叔的声音,可眼睛却没有一丝睁开的力气,但脑袋却出奇的清醒。“老郑啊,这俩孩子可怎么办啊?”林叔叔焦急的声音,伴着一声长叹。“老林啊,孩子们没事儿的,等他们醒了,再看看情况吧。”爸爸听似镇静的声音,可我分明却能听出爸爸的担忧。“老林啊,子豪还是高烧不退啊!”妈妈急切地说着,却听到了虚弱的男声:“阿姨,我没事儿的,放心吧,玲香她……”听到子豪有气无力的话语,林叔叔赶忙跑到他身旁。“子豪,玲香她没事儿,你感觉怎么样?啊?”可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而我,似乎又跌入了深渊,不见谷底……这一睡,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贴在脸上,忽然,我竟睁开了眼,熟悉的脸庞,熟识的眼神,那是妈妈的忧心。“囡啊,你可终于醒了,你可急死妈妈了。”妈妈激动地眼角,还挂着泪。“妈妈,我这是在哪儿啊?”“咱家啊,傻孩子,睡糊涂啦?想吃啥,妈妈给你去做?”妈妈,拭去眼泪,换做了微笑。“我不想吃,妈妈,子豪哥怎么样了?”我的眼神也换做急切。“你是问子豪啊,他休息了两天,现在好的差不多了,都可以上学去了。倒是你,睡了这么多天,你想吓死妈妈啊?”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忽然,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身传入耳中。“郑阿姨,玲香她……?”“没事儿啦没事儿啦,刚醒了,也不枉费你天天过来看她啊。”妈妈笑了,可我却哭了。“那行,你们聊,我给你们做饭去啊!”子豪轻轻走到床边,坐在了凳子上。微笑着,温情地看着我:“你怎么哭了?”他又抬起那只宽大的手掌,为我擦拭眼泪。而我,依旧说不出话来。“玲香,感觉好些了吗?”我轻轻点了点头。“看——”他从身后的书包里掏出了那本鹅黄色的水彩簿。“我今天刚画的,好看吗?”渴望的眼神,似乎想再次洞穿我的心。还是一株娇小的丁香花树,枝干愈加青翠,花朵愈然迷幻,树下飘落着粉色的花瓣,像是花开的纪念,鼻翼是水彩的墨香,可却胜似浓郁的花香。“这幅好看吧?”他灿烂的笑,仿佛得到了我的肯定。“不好看!”我噘着嘴说道。他的笑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惊讶而睁大的眼。“为什么?是哪里画错了吗?”我默不作声。而他,一直呆看着那幅画,念叨着“还不好看?哪里不对呢?……”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被微笑占领。两天后的我,已经又出现在了子豪单车的后座上,展开双臂,高呼着。熟悉的金色,再次投送在两人的肩头,或许,那就是爱的颜色。而张斌,却再无出现……

      当又一年的旧枝抽出新芽,嫩绿色的稚叶挂满树冠,又一年的花海吐露芬芳,清澈的溪流冲破了束缚的坚冰,我的一头长髫也已换作披肩短发。脱去少年的稚气,放下充满童真的背包。看那,高中校门口的丁香花树披上了绿装,此刻的,我已是高中二年级成绩优异的学生,而子豪……他初中毕业便去了省城,我俩的联系,也渐渐变得稀少。可是,每月两天的假期,他却愿意花去一天时间陪着我在小城里转悠,湖面小舟里,河畔假山上,满园花海中,还有那辆宝蓝色的单车,却不知道何时,磕掉了些许漆皮。

      “玲香,你想念我吗?”我们俩一起坐在公园的湖岸边。低着头的我,手里撕扯着树上摘下的嫩叶。“我,我不知道。”我轻轻咬了咬下唇,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向湖中投了一块儿鹅卵石,散开的涟漪,和着阵阵清风。“玲香,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不允许你离开我!”我坚定地看着他。他顿了顿,抿了抿嘴:“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不会想我?”他侧着脸,气氛却变得凝重。我默然,良久,说不出话来。只盯着鞋面。拾起地上一颗细小的石子,也投向湖面。“你,是不是要走?”我的声音低沉,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他看到我氤氲着泪水的眼,把我拥到了怀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离开,但我真的舍不得你。我爱你”

      碧色的湖面,朱红的小亭。拥抱的背影,投射在青翠的草坪。“玲香,你知道吗?当我离开小城,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跨进那扇陌生的大门时,我想到了什么?”我倚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腰。“我很害怕,我怕会因为种种原因回不了这里,回不了这个有你的地方,没有了那熟悉的花香,没有了粉色的长裙,消逝了圣洁的花瓣,我怕迷失了灵魂的方向。”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却一直盯着远方的天际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就算你走了,我也要在人群中找到你。”我撅着嘴,却更紧贴着肩头,深怕现在就要离别似地。

      风,吹着,涟漪,飘着,芬芳,散着……还是那辆单车,但我却不知道,这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前。载着我,停在了那旁边矗立着丁香花树的早已朽败的木扉前,挥别了子豪,推开了房门,透过玻璃,看到他,却久久不愿离开。回想着刚刚的情节,竟然哭了……原先的形影不离,在残酷的学业面前,似乎终究会变得微不足道。他,又走了,走之前,却在我的房门口,留下了那本水彩簿,弥散着淡淡的颜料香。我缓缓的弯下腰,蹲在本子旁,门口的树枝上立满了北归的燕子。我轻轻地拾起,仿佛怕惊动了远处的鸟儿。我一页一页的翻着,翻着,第一幅应该是没有画成吧,粉色的花瓣,画的比叶子都大,这哪里是丁香花,我竟笑出了声。第二幅,是他在学校里展示给我的那幅吧,我应该没有记错,不知道他是怎样学会画的,而且这么短的时间,脑海中浮现着他请教别人时那滑稽的样子。而我,竟看不出他背后磨练的端倪。他画了好多,每一幅都有着不同姿态,我倚靠着门框,仔细欣赏着。

      “囡啊,快过来,给你林叔叔帮帮忙。”爸爸从子豪家的方向快步走来,身上穿的是那件灰蓝色的搬运服,附着着一层灰尘。“爸爸,你这是……”我惊讶的望着他。爸爸拍了拍手上的灰,拿袖子蹙了蹙脸:“你林叔叔今天搬家,跟我去帮忙搬搬东西吧。”“什么?林叔叔要搬家?”我瞪大了双眼。“子豪上大学要走了,你林叔叔也退休了,要搬回老家去住,昨天就收拾好了,搬家的车昨天坏了,只好今天搬了。”爸爸说着就转过了身子。“穿上个破衣服来搬东西吧!”手中的画册被我攥的更紧了。“子豪,原来你真的要离开我?我说过,我一定要找到你!”我立刻转身回到屋里,妈妈正好从里间走出来,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画册,又看着我:“这是你的?”我点了点头。“今天早上我在丁香树那儿的石凳上发现了了这个本子,我以为是谁落下的,本打算扔了它,看了看画的还不错,就捡到了咱房门口。不是你画的吧?”我没有回答,只紧紧抱着本子,进了里间。却忽略了妈妈疑惑的眼神。“囡啊,穿上个旧衣服给你林叔搬东西去吧,啊?”妈妈探进头来。“妈,我马上就去!”妈妈疑惑的表情,嘴里却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了这是。”我趴在床上,把本子放在面前,仍旧翻看着,可不知道何时,眼中的画,却变得愈加模糊。

       突然,最后的一幅画,仿佛散发着魔法,竟使我惊坐而起。飘散满地的丁香花瓣,青葱翠绿的碧色枝叶,仿佛浓烈的花香,穿越了纸面。而树下,端坐着一位玩弄花枝的姑娘,优雅的长发,带着一只粉色的花朵发卡,粉嫩的四叶花瓣,洁白白色的花蕊,与身后的花树浑然一体,就像是花中仙子,披着一条粉色的长裙。柔顺的发梢,柔软的花枝,向一方飘动,那是初夏风的影子,是爱的见证。画下的一行字,秀气灵锐,仿佛就是画中这位仙子的作品,传神。“爱,如同画,需要点缀,而你,正是这绝妙的一笔。”我的泪,早已按捺不住,滴答在画纸上,耳畔仿佛是子豪的声音:“这幅画好看吗?”我抱着本子,趟过泪水的脸,强挤出微笑:“好看,好看,你的画,都好看!”可身畔,却空无一人。那是妈妈的世界,爸爸是妈妈生命的点缀。而我……

      远处是廖远的一声鸡啼————而窗外的丁香树,不知道何时挂满了串串芳花。从林叔叔口中得知了子豪的高中地址,而此刻,距离高考,也愈加近了。

       月末,是学校的的三天月假。本打算回家陪伴母亲的我,却打定注意要去找他。正当我背着书包,拎着行李走出校门时,晓楠快步追上了我:“玲香,玲香,这三天你要干嘛?要不要咱们去玩儿吧,不然也太无聊了吧。”我自顾自地走着,似乎不为她的话语吸引。“当当————”晓楠从书包里掏出两张灰绿色的电影票,在我眼前晃了晃:“这可是我哥从省城弄回来的,好贵的,要不要去?”忽然,我的眼里冒出了闪光,身体定在了原地,瞪大双眼:“你说什么?在哪里?”显然,她被我猛地转身吓坏了:“省——省城,有什么不对吗?”我又扭直了身子,慢悠悠的走着。她回过神来,却发现我们已经落开一大截了。却听到背后的叹息声:“哎——好吧,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了”突然,我又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拉起了晓楠的手:“好,我和你去,不过,我还想去一个地方!”“还想去一个地方?哪里啊?”“一中!”我斩钉截铁的答道“一中?哦,我明白了!好吧,明天我去你家叫你。”挥挥手,又是独自一人走向家门,我却不时地回头,多么想看到那辆熟悉的单车,可是,此刻,将来,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吧!走到家门口,那株丁香花树开的愈加绚烂,妈妈推开房门,看到此时的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摇了摇头,径直走到了屋里,却发现茶几上放着几块刚刚做好的丁香花糕,可是,那个贪吃的少年,现在又在干什么呢?我实在是忍耐不住,趴在被子上嚎啕大哭,真希望哭,可以把我带回从前。

       一个晚上的软磨硬泡,终于说服了母亲,破晓时分,坐上了晓楠哥哥那辆拉货的小货车,坐在车斗里,看着两边向后退去的行道树,拨正被风吹乱的发梢。耳畔,晓楠嘴里轻轻哼唱着:“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晓楠,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爱情?爱情应该没有样子!”她的回答令我诧异:“爱情怎么会没有样子呢?”“爱情如果有了具体的样子,那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完美的爱恋吗?”她微笑着,像是一朵未被尘世污浊的花。

      她顿了下,“每个人都有应该有自己的爱情,但是现实却是不约而同的落入一个俗套当中,无法挣脱。”是啊,我的爱情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个小时的颠簸后,终于听到了省城红塔上宏远的钟声。晓楠哥哥要去更远处的市场进货,此刻,便单单留下了我们两个人。晓楠轻快地掏出电影票,挽起我的手:“快,我们快走,还有半个小时开场,我们来不及了!”省城洁净的道路,两旁是高大合拢成林荫的行道树,树下是淡紫色的杜鹃花,时不时的鸟鸣,穿透了清爽的空气!我们两个人在路上奔跑着,奔跑着。终于,在影院即将关闭检票口的那一刹那,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门口。喘着粗气,坐了下来。当所有人都在为《小时代》的结局而唏嘘之时,我想到的又会是谁?

       看惯了电影的散场,也就黯淡了离别的凄凉!可是,又有谁能耐得住离别之后的寂寞呢?晓楠哭成了泪人,哭的确实有些夸张。坐在通往省城一中的公交车上,望着窗外急速变化着的景象,倚着玻璃,托着下巴。子豪初来省城时,会不会有我此时的念想?在这个充满霓虹的迷幻世界,还会不会记着我呢?

      走下公交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厚重的铁质竖杆大门,门顶上方的金色大字,在朝阳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晓楠晃了晃我的胳膊:“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到这家咖啡店里坐一坐吧!”随着晓楠,推开了咖啡店的门。

       咖啡店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观景窗,正对着学校的大门,我们便坐在了那旁边的一张小桌上。走过来的服务小哥,清爽的发型,洁净的衣衫,让整个气氛都变得如此轻松:“您好,二位要点些什么?”晓楠看了看菜单,眉头一紧,又猛地一松:“两杯威特拿铁”。“好的,您稍等!”晓楠盯着我:“玲香,你说你能看到他吗?”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愿吧!”服务小哥慢慢走了过来:“您好,您的威特拿铁!”淡黄色的咖啡杯,香醇的咖啡味,我却感受不到此刻气氛的安逸!浅褐色的咖啡奶泡旋转在咖啡上头,晓楠端起小杯,沾了一小口:“玲香,你知道吗?这家店的招牌咖啡就是就是这威特拿铁,它没有黑咖啡那样的清苦,没有卡布奇诺那般的浓郁香醇,但是它浓浓的奶香却可以征服一切!”“看来你很会品咖啡啊?”“其实我不会,小可原先就是这家店的咖啡品调师,那时的他常会叫我到这里,给我端上一杯他自己调制的威特拿铁,可是现在,早已变了滋味。”她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忧郁起来。小可是她原先的男朋友,和子豪处的很好。可是,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小可却变了。亲和的性格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对晓楠也愈加疏远,原先还在这家店做学徒的他,索性离开了这个城市,也离开了晓楠,不再联系。想到这些,我才慢慢端起咖啡,一撩醇厚的浓香,一品淡雅的精致。

      突然,晓楠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吓得我差点摔掉了咖啡:“玲香,快,那是不是林子豪?”她抓起桌上的包,朝门口走去,可是,却在门口停住了。我正要问她时,却看到了子豪朝校门外走出的身影,而更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印着二人脸上甜甜的笑。忽然,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变得模糊。晓楠,正要走上前去,想要质问他们时,我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抓住了她的手。晓楠扭回头来,想要挣脱,又义愤填膺地诘问我:“玲香?你疯了吗?咱们得问清楚,咱……”“晓楠,我想回家!”“玲香……”“我要回家!”看着子豪和那个女孩儿在眼前消失,心瞬间崩塌!

      坐上回程的客车,破烂的车窗渗进呼呼的凉风,像是与我的悲伤。晓楠,一直沉默着,静静地,回到了那个熟识的小城。回到家里,捧出那本鹅黄色的画本,而这一次,我没有翻看。找出家中的小锹,在那颗还盛开着的丁香树下撅了一个小坑,把那本满怀着记忆的的小本掩埋。不知何时,晓楠出现在我的身后,却谁都不曾开口。院子里弥散着浓浓花香。

       时隔一年,又到了高考的时节。一年中,子豪没有问候,没有联系,炽热的心也在那棵树下慢慢死去,往昔的记忆也终不愿回想,怕是揭开旧伤而无法痊愈。

       五月的月末,正在家中疯狂复习的我忽然听到了门外急切的鸣笛声,我赶忙打开房门,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你是郑玲香?”我点了点头。“你的信,收好!”随即,一脚油门,离开了院门。我拿着信,坐在了写字台前,拨开桌上厚重的书,轻轻地放下这封信。信封上大大写着我的名字,右下角的烫金色八一军徽却如此陌生,我跟军队能有什么关系呢?慢慢扯开信封,拿出了一张淡黄色的信纸,这笔迹,似乎太过熟悉“玲香:近来可好?正如你所见信封,我已经在南方参军了。算来时间,你也快高考了吧,我知道,这一年都没有给你通电话,就是怕你伤心。希望你一切安好!晓楠原来给我打过电话,我才知道你去学校找过我,你见到了那个女孩,其实原先我是想给你打电话解释,但是,却因为参军繁杂而耽搁下来,想来写信更来的妥当。她其实是我的一个远房妹妹,也在一个学校,我爸爸搬家到了省城,她也经常到我家吃饭,却不巧,在那天竟成了误会,玲香,真的抱歉!玲香,不要因为这封信而耽搁了复习,高考决定你的人生,希望你可以学有所成!代我向郑叔叔问好!………林子豪”

       看完这封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当年的误会,竟成遗憾!我飞奔到埋藏那画本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长满了芳花。

       丁香花谢,心花却在盛开!

      不想高考之后,或许是命运注定,我竟然也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学,宿舍楼下啊,也恰恰有一株丁香。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着丁香的下一次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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