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文/张陈

作者:张陈

稻草人最大的悲哀,是爱上了守田人。

【1】

四周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终年结着金灿灿的麦穗,我在这麦田中央摇曳一袭红裙,跳着永恒的舞。风从看不到的地方吹来,在麦田上掀起一阵温热的浪,我的长发也随风起舞一头如麦粒般金灿灿的长发发出草木摇摆般的声响。

半空中有只铺单着翅膀的鸟儿灰黑色的羽衣,幻化成人的模样时着一身黑色长衫,眉宇俊秀。他是人间的精灵,冲破天宇来到这里不为啄食麦子,只为看段稻草人的舞。

他说,舞女你跳的真美。

我轻声笑。阳光照在我扬起的手臂上显露出草木的纹路,千百年来以为自己只是一捆守田的稻草,而他给了我一个崭新的名字。

舞女,真好听。

他又说:"你已经跳了那么久,歇会吧!人间如今春暖花开,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人间,早已成为我记忆中最遥远的一部分。那时我还生活在一片茵茵青草中,经历了萌芽的春和勃勃的夏,在"野火烧不尽"的时节被煦风从滚滚浓烟中救下。从此安身于这座仙山,仙界和人界交界的地方,为煦风守着这片麦田。

"我不能离开,守护这片麦田是我的使命。"我说。

"哦,我只是想带你去看看山下遍野的薰衣草,像是片紫色的麦子,散发着浪漫的气息。"他垂下脑袋,有些失落地说。

我没有吱声,仙山下的世界本就是我遥不可及的地方,所以不去憧憬不去幻想,安分守着这片麦田便好。

【2】

这里的天是亘古不变的蔚蓝,朵朵白云漂浮其中。煦风就站在云端,一只玉钗插于墨发间,白衣飘飘。他背对着我望向远方,以千年不变的姿态。

鸟儿说,那种姿态叫盼望。

他盼望了千年。

鸟儿年长于我很多,在我还未到来之前他便是这里的常客,只是那时,他的目的是麦粒。

"那是一个遥远的故事……"鸟儿的面庞是无尽的深邃,目光所及之处是麦田与天空的交接。

我依旧跳着我的舞蹈,听鸟儿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故事的主角是两只修仙的小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于有一天修成正果,女孩到仙界做了天女,而男子却成了守田仙人。他一直在等她,捱过了沧海桑田,旧人却迟迟不归。

我听说,升天的仙人是要被抽去情丝的。

那么,煦风,她已成了无情无欲的天女,你又何必画地为牢?

鸟儿拍着翅膀走了,他说此刻人间正是傍晚,有灿烂的晚霞和繁华的星。而我的天宇依旧是蔚蓝一片。

他临走时问了我的名字,她说已看我跳了近千年的舞,理应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却思索了很久。名字这个东西我是有的,只是在千百年静默的舞蹈中从未有人唤过它。

"世宁。"终于,我吐出了这两个字。

世宁世宁。他念叨着,离去。

我恍然想起千年前煦风将我带到这里,他赋予我生命,赠我一袭白纱,给了我名字。那时他说:"就叫你世宁好吗?请替我护这麦田一世安宁。"我快乐的点头。

只是后来,他便在云端上盼望他的爱人,再未看过我一眼。我却望着他的背影舞了千年,心血将白纱染成红裙,夺目耀眼。而我的名字,在岁月里沉淀多年,再无人唤过。

爱上守田人,不是稻草人该有的宿命。

鸟儿说,藏在男人回忆里的女人是他永远的美人。

我苦涩地笑。我不奢望成为他心中的美人,只要能永远守着这片麦田,守着他,便足矣。

【3】

鸟儿说,再过几日人间的花就谢了,你当真不去看看?

我点头。

"这片麦田已沉寂了千年,凡尘的鸟雀根本无法涉足,你又何必苦守?"

我舞动一袭红裙,面庞风平浪静。

跳了千年的舞,我早已倦了。可我牵念的不是麦田,而是麦田之上不老的仙人。我的舞不为驱赶鸟雀,只为他一转身,便可看到我舞蹈的模样。

"你等不到他,就像他等不到仙界的天女。"鸟儿唧唧啾啾。

"我只是想让他看一眼我为他而蹈的舞,我已练了千年。"

【4】

坐等了千年的我,终于迎来了末日。

仙翁告诉我:"你跳了千年,早已幻化成精。"

而仙山,容不得妖精。

要么前往人间修仙,要么,灰飞烟灭。

鸟儿说,跟我走吧,去人间,去看遍野鲜花。

我旋转跳跃着,理了理红裙,这最后一场舞,要盛装以待。自拥有生命起便安身于此的灵魂,已离不开她守了一生的麦田,就算灰飞烟灭也舍不得离开。

"真是固执!"仙翁抚着胡须拂袖离去,告诉我,"你还有一个时辰。"裙摆在麦田中荡漾,拂过麦穗衍生成一朵妖娆的花,诠释着生命的悲歌。

煦风,不管你是否看见,这最后的舞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

【5】

荡漾的裙摆归于平静,这支跳了千年的舞终于停歇。

我看着煦风的背影,多年不变的姿态,如一尊雕塑。思念成痴,盼若归。

鸟儿说:"你何必这么倔强,不给自己一条生路。"

我说,与其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苟活,倒不如就此毁灭。

鸟儿泫然欲泣,他说:"我想为你做些什么,可以吗?"

我低头看着随风摇曳的裙摆,脱下了这袭红裙递给他说:"帮我交给他,我想,他会懂的。"

我是稻草人,只能旋转于田间,飞不到云端与他并肩。

鸟儿将红裙交给他,可是,他不曾看一眼。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便不会抓紧。风吹过,他手中的红润随风而去。

云层中传来鸟儿清冷的声音,像一滴冰冷的水掉落沙漠,激起无尽的荒凉:"那是她用心血织成的衣裳,你连一眼也不愿去看?"

煦风不语。他已无声无息地站了千年,时间之久,久到我已忘了他的声音是如何温润动听,却爱她已至深海。

我躺在旋转了千年的麦田中看着仙翁摇着拂尘缓步走来,这一生的等待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不怪煦风,他待我无情只因我不在他心上,这场一厢情愿的千年舞步本就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稻草人只不过是守田人偷闲的工具,而你却放弃生命,只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红尘琐碎,值得吗?"仙翁抚着胡须叹息?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他给的生命本就该在他的身边得到终结,死而无憾。

只是在闭眼的瞬间,我听到鸟儿撕心裂肺的啼鸣,啼出了鲜。原来,那鸟名叫杜鹃。

若能看一眼人间遍野的紫色麦子,多好。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轻,慢慢消散……

【6】

世宁消失了,风吹来,一切归于平静。

煦风依旧在盼望着他的天女,而鸟儿却再也没有执着的理由。

仙翁拍拍他的肩膀,说:"子规仙,是时候回归仙位了吧!"

是的,千年间,子规早已修成正果。可他却留在这尘世间,只因天庭没有那个舞步翩跹的女子。那是他心尖上的人儿,他不愿被抽去情丝,不愿被抽走对她的记忆。哪怕得不到她的爱,只要记得她,牵挂着她,便好。

子规随仙翁飞往天庭,拂袖而去的模样了无牵挂,一派潇洒。

如今,这尘世再没有可令他留恋的人,他已没了牵挂,空了念想。

是不是我们都一样?心里装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握着不灭的执念痴痴守望。

写于二零一四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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