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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路，或如顺流而下，轻快如风，或似逆流而上，步履维艰。我每每爬山，下山时步履轻捷，脚下石阶滑溜如冰，踏上去毫不费力，仿佛乘着风在行走。而待得我再次上山时，那石阶却陡峭如壁，每一步都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仿佛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链。

青石台阶上，苔痕斑驳，如老人脸上岁月的刻痕。我迈着轻快而随意的步子下山，鞋底碾过石阶上的青苔，竟有些滑溜溜的触感。路上偶有碎石，我无意间踢动几块，它们便骨碌碌滚落，清脆的响声撞向远处又消隐于幽谷中，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在当下溅起一点水花，便无影无踪了。

待到重新上山，石阶之陡峭便显出了狰狞本色。我紧贴石阶边缘，屏气凝神向上攀爬，每一步都似负着千钧重担。石阶间缝隙渐宽，每一步踏上去都需格外小心，石阶棱角仿佛都竖立起来，正锋利地刺向鞋底。山势陡峭处，我不得不手脚并用，掌心、膝盖紧贴石阶上那层凉润的苔藓，它们竟成了维系我身体平衡的依靠。身体前倾，呼吸粗重如风箱，汗水像小溪般从额上流下，又滴落在石阶上，留下深色的印迹。就在此时，我的脚突然被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原来正是我下山时踢松的那几粒碎石，此刻竟散落于路中央，几乎让我栽倒。

顺境里不经意踢开的小石块，竟会在日后成了阻脚步前进的障碍。

我默默弯腰，将那些碎石一块块捡起，堆放在路旁。指尖触到石头上，凉意透过皮肤渗入血脉，仿佛提醒我：下山时脚底踩过的每一寸平坦，都悄然藏着一份日后攀登时的艰难。先前踢石子的快意，此刻已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负担了。

山路蜿蜒，途中，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拄杖而行，步履沉稳；有人匍匐于地，手脚并用地向上爬行；有人背负着沉重的背篓，每走一步，便喘出一口粗气，声音似在胸腔中艰难滚动，然后缓缓吐出来。他们姿态各异，却都朝着山顶方向奋力前行。

山风拂过面颊，时而是轻柔的抚慰，时而又如刀割般锋利。我坐在一处稍平缓的岩石上歇息，忽然觉察到前方岩壁的异样。抬头凝望，那潮湿的岩壁之上竟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变形扭曲，面目全非。刹那间，一种奇异之感攫住了我：这面石壁竟成了照见灵魂的魔镜，映出的并非容貌，而是这攀登途中，我灵魂深处的挣扎与喘息。那变形扭曲的面目，是疲惫与不屈扭结的图腾。山风呼啸着穿过岩隙，竟如有人在我耳畔喁喁细语，诉说着山路的秘密。

我继续前行，偶然抬头，却瞥见一处岩缝之中，竟长着一株野花。它根须倒生，朝着天空方向伸展，而花朵却顽强地向下绽放，对着我攀爬的方向。根须倒悬，花朵却倔强地俯向攀登者，这颠倒的生命姿态竟成了大山的密语，艰难所雕刻的风景，常比顺风处的浮光掠影更接近存在的本真。它不为流连下山者的目光而开，却执着地俯身，只为与上山路上那些挣扎的灵魂遥遥相望。

终于登上山顶，脚下群峰俯伏，如凝固的波涛。我寻了块石头坐下，汗透衣背，山风很快又将其吹得半干，带来阵阵凉意。风势强劲，在耳边呼啸而过，灌满了衣襟，又悄然溜走。我眺望远方，山峦连绵，如凝固的波浪般起伏，云海在脚下翻涌，阳光穿透云层，在峰峦之间投射出明明暗暗的光影。山风在耳边呼啸，如大海的涛声，又似天地间的呼吸。这一刻，方才攀爬的艰辛仿佛融化于这浩荡的景色里了。

下山途中，我又特意寻回那几块被我重新安置的碎石。我俯身将它们小心拾起，温热的石面在掌心传递着太阳的暖意，它们已不再冰冷硌脚，倒像有了生命般温顺。我轻轻地将它们重新塞回石阶的缝隙之中。石与阶严丝合缝，如同重新愈合的伤口。

我凝视着那些复归原处的石块，它们微小而沉默，却为后来者的脚步预备下一寸安稳。碎石归位，它们将不再滚落伤人，反以坚实守护着后来者脚下每一寸微小的安稳，这修补本身，便是对山最深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