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把整个刘镇浇灌了一遍。
村子北面一条小河笔直往北延伸而去,河东河西均是田地,刚播种的玉米已经拔苗,庄稼地中,村里的雨水汇聚入小河,河水升满溢出,土路面没入水中,过路人挽起裤腿淌水而过,水深没小腿肚,路面凹凸不平,难免会有人失足扑倒在水中。
河流至村头便戛然而止,刘壮在河头旁的树林里转转悠悠。他是在寻找知了,在雨中不少知了被狂风和暴雨击打,随树枝一块落到地面,翅膀上沾满了沉重水珠,就无法再起飞。他低头在草丛中寻觅着,像是美国淘金者,丝毫不放过任何角落,可他寻遍整个林子,只看见几具死掉的黑色知了尸体,上面布满了绿色的霉菌,看来是死掉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浪费时间,他不想回家,他想安静,越安静越好,这似乎是天方夜谭。因为暑假就在眼前,这就意味着他要在家里吃喝,在家里睡,想到这他就异常恼怒。
“刘壮,你在干嘛呐,我见你在这里转悠半天了。”说话的是刘壮的邻居刘晓峰。
“我想干嘛就干嘛,找我有事?”刘壮所处的安静被他的到来打破,刘壮很不耐烦。
“你妈和我妈又吵起来了”,刘晓峰扯开嗓子说,“你也不去劝劝架。”
“是你妈和我妈吵起来了”刘壮说。
“这有什么区别吗?”刘晓峰反问道。
“很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刘壮一脸不屑地说,“是你妈先和我妈吵起来的。”
“明明就是你妈先挑事的,我就在场。”刘晓峰用食指指着刘壮,满腔愤怒。
“你妈就是蛮不讲理,我家的田地被你家拿去种,现在给你家要,竟然不还,整个中国都找不到你妈这样的。”刘壮怒视着刘晓峰。
“是你妈说给我家的,现在倒好,说话不算话了,就算是日本,也找不到你妈这样的。”刘晓峰往前一步,头往前伸死死瞪着刘壮。
四目相对,湿润的空气竟然也能摩擦出火花。是刘晓峰先出的手,他高刘壮一截,一伸手就抓到了刘壮约三寸长的头发,用力往前一拉,刘壮完全来不及反应,就被刘晓峰一把拽倒,跪在地上。
刘壮口中大喊:操你md,并用指甲狠掐刘晓峰的右手背,这招果然有用,刘晓峰迅速缩回了手,手背上出现一块血红的印记,鲜血止不住地渗出,刘壮把他的一块皮掐掉了,随着血污越来越大,刘晓峰用力一甩手,血滴溅到右后方的草叶上。
刘晓峰怒不可遏,一脚踹向刘壮,刘壮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侧身一躲,这一脚踹了个空,加上地滑,刘晓峰差点跌个踉跄。刘壮抓住了这点,双手瞬间推向他,刘晓峰仰面倒下,刘壮扑了上去,俩人扭作一团。
刘壮虽是名字中带了个壮字,却毫无强壮可言,反倒瘦弱,矮小。同是一般大的刘晓峰,人高马大,四肢发达,浑身是劲。刘壮很快败下阵来。
蝉鸣激烈起来,为两人奏起慷慨激昂的旋律,,声音盖过了两人的喊叫声。
2.
刘壮满身泥污,浑身都能拧出水来,他的左脸被刘晓峰一拳封到,瞬间充起血肿胀起来,变得滚烫火热,现在就算是轻轻触碰都会疼痛难忍,仿佛被毒蜂蛰到,耳朵被拉拉秧划出血来,时刻都有一种被针扎的刺痛感觉。他感觉满身是气,无异于河豚遇到危险时圆滚的身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发誓这次吃得亏一定得让刘晓峰偿还回来。
回到家刘壮就看见母亲坐在堂屋门前的矮凳上,他明白吵架已经结束。母亲脖脸憋红,头发像草一样散乱,似散非散的几缕头发被皮筋固定,轻轻一触就会掉,仿佛悬崖勒马,惊险地留在发梢上。刘壮走到母亲面前稍停了下,母亲垂着头,左臂叠着右臂放在膝盖上,并未理会他。
刘壮起步往屋里走去,这时母亲叫住了他,母亲抬起头看着他,双目通红,血丝在眼白里泛滥,这着实让刘壮心头一紧。
母亲拉扯着她喑哑瘆人的嗓音说“以后少找刘晓峰那狗崽子玩,他妈死脸都不要,生出来的杂种会好哪去。”说完,母亲哼了一口痰吐到地上,并用脚用力捻了下。
刘壮轻声回应“嗯”,遂转身回到屋中,他从屋中找了件短裤短袖,就去洗澡间洗澡。连续的阴雨天气,黑色热水袋中的水并未晒热,但这并不碍事,他燥热的躯体正渴望凉水的浇灌,当莲蓬头里的水洒在他身上时,他感到阵阵凉爽,清凉的水从他身上滑落,哗哗地滴在地上,那么有节奏,那么惬意,舒服极了,他享受凉水所带来的这一切,完全忘记了脸上的伤。
当他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时,外面又响起了争吵声,叽叽歪歪,他知道母亲又去和刘晓峰母亲吵架了。他瞬间烦躁起来,感觉洗澡间就像是一间闷热潮湿的囚牢,洗澡的意境被打扰确实是件忧伤的事情。他赶忙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打开了门,声音更是嘈杂混乱。
他坐在母亲刚才坐的板凳上,他明白争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等两家吵没了力气,就会回家来消停消停,大口喝几杯水润润嗓子,坐在板凳上歇息歇息,进行下一场战争。
刘壮看见母亲从大门口方向迈着大步子过来,气息粗喘,脖子和整个脸由深红转变为紫红,胸口旁的灰色衬衣全部被汗沾湿,紧贴在胸前。母亲一边走还一边念念叨叨,似乎是些骂人的话。刘壮急忙起身让母亲坐板凳。
母亲还是没说话,不管不顾地坐在那,甚至连午饭都不去做,刘壮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像是给茶壶灌水时的声音,可茶壶那是灌满了起来,自己肚子却扁了下去。
但他却没有开口,若是他自己会做饭就没必要去麻烦母亲了,毕竟母亲正处在情绪的顶点,像气球一扎就破,他害怕。
每天都陷入争吵的环境中,完全是迫不得已,为了打破目前境况,他为母亲想了一个主意。他告诉母亲,吵了半个月架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吵下去也是白费力气,不如换个方法,送点钱或者买点东西和和气气地去跟她家商量,说不定就能成了。
其实母亲也不想吵下去了,两家的父亲都在外地打工,无法解决家庭矛盾,两个女人一台戏,非闹即吵,没打起来就算谢天谢地,她也肯定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母亲决定试试这个办法。
3.
次日,刘壮母亲去镇上超市买了一箱子纯牛奶,又拿了50个鸡蛋。牛奶不是杂牌子,听店里人说是外国进口的,上百元一箱,提到手中,沉甸甸的,母亲心想真是好奶。鸡蛋也不是沉鸡蛋,是自己家草鸡下的蛋,像拳头一般大,原本是要拿到集上卖的,母亲想了想,一箱奶和50个鸡蛋把那一亩三分地要回来也是值得的。
中午还未吃饭,母亲提着牛奶,刘壮提着鸡蛋就去了旁边刘晓峰家。刚进门他们娘俩看见了刘晓峰,刘晓峰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瞟了他们一眼,随后伸长脖子,张大嘴喊:
“妈妈,刘壮和他妈妈来了。”
刘晓峰母亲正在厨房拉风箱做午饭,她拉的满头冒汗,拉的呼呼作响,拉的满脸通红,比吵架时候还要红,她并没听清刘晓峰喊的啥。
“喊啥。”声音从厨房里沉闷地传出来。
“刘壮和他妈妈来了”刘晓峰又朝厨房大喊一声。
他母亲这个时候没有拉风箱,所以当她听到这话时,她立即站起来冲向厨房门口。当她站在门口时,果然看见了刘壮他娘俩。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插着腰,仰起头来,用她一根线似的眼睛看向刘壮和他母亲。
“什么风把你娘俩吹来了。”
刘壮母亲笑了笑,笑容一层叠一层,以显示她的诚心诚意。“我来就是想和你再商量商量地的事”
刘壮从没有这样见过母亲这样笑着说话,说这话时,刘壮感觉他母亲就是阿谀献媚的太监。
刘晓峰母亲换了个姿势,双手叉腰,站在门中间,但头依旧是抬着,接着就说:
“这还有啥好商量的,我没空跟你说话,我还得做饭呢。”
刘壮母亲仍然保持着微笑,黄斑牙露了出来,深红的牙龈也露了出来,她还是笑着说:
“那块地,肯定不会让你白给的,这不,我给你们买了进口牛奶还有鸡蛋,你家晓峰正长个呢,让他多吃好的,你要是同意把地还给我家的话,再多给你几百块钱,你看看行不。”说完就让刘壮把奶和鸡蛋,送到刘晓峰那边,刘晓峰看见牛奶眼睛一亮,就把东西收了下来。
刘晓峰的母亲哼了一声,扭了下头。
“晓峰,把东西还给他们,咱不要,谁稀罕你那点臭钱,就算把你家全部钱给我我也不要。”
“那你看咋样行,能把那块地还给我。”刘壮母亲只露着黄斑牙说。
“咋都不行。”刘晓峰母亲态度十分强硬。
刘壮母亲看她死不悔改就说:
“话我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你要是不给地,你等着,那块地的玉米全部给你锄掉,让你白种。”
说这话时,刘壮母亲气的咬牙切齿,双嘴紧闭,黄斑牙一个也没露出来。
刘壮的母亲已经别无他法了,她也去大队找过地账,白纸黑字写着她家五亩整地,可刘晓峰母亲就是不管,她说刘壮母亲说过地给她了,那就是她的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皇老子来她也有理。
可刘壮母亲并没有立字据,空口无凭,她正是认准这点,他找了大队书记去调节,然而并没有说服刘晓峰母亲。
刘晓峰母亲还是双手插腰,当她说话时,右手便直直伸出来指着刘壮母亲。
“你敢,你要是敢我就也把你家全部地都给锄了,我就喝药死到你家门前,恶心你一辈子。”她的唾沫星子崩出老远。
刘壮母亲也是伸出右手指着说“给你脸你不要脸,你看我敢不敢,。”说完就把牛奶和鸡蛋一把提起,转身就走。刘壮看母亲走了,就跟在母亲后面,临走时还留下一句话—你看我敢不敢。
4.
当刘晓峰母亲再次来到那块地里时,地里玉米已经一片狼藉,玉米一株株被连根铲断趴在地上,苗子在太阳的烘烤下叶子开始卷曲,颜色也开始变得枯黄。远望过去两边的玉米高高耸起,她这块地如同一条峡谷,深深往下陷去。
看到这,她胸腔内一团怒火瞬间燃起,她想都没想就飞快跑回家,喊上刘晓峰拿上锄头跟着她,刘晓峰一脸疑惑与不解,但他还是拿着锄头跟了出去。
他跟母亲来到刘壮家的地里,还没动手就看见了刘壮的母亲站在路边,路边全被水淹了,她的裤腿挽起很高。她把本属于她的那块地里的玉米全给铲了,以防不备她就在她家这几块地附近转悠,刚来到这块地,就遇到了刘晓峰和她母亲。
刘晓峰母亲怒气冲天,从刘晓峰手里抢过锄头就冲了过去,一边咒骂一边举着锄头。
刘壮母亲截在半路,刘晓峰母亲跑到她面前停了下来,刘壮母亲伸手去抢她手里的锄头,她抓着锄头背对这刘壮母亲,像护孩子一样护着锄头,抢来抢去也没抢着锄头,但刘晓峰母亲也没能往前走一步,她俩这样僵持着。
忽然刘晓峰母亲往后猛地一撞,俩人都失去平衡仰面躺在了地上,俩人起身跪在水地上,衣服湿了半截。刘壮母亲还是去抢锄头,但是刘晓峰母亲已经不去管锄头了,她扯起刘壮母亲的头发,就像刘晓峰扯刘壮头发一样,用力一扯,刘壮母亲被这力气扯趴下来,额头碰到了锄头锋利的边缘,一道豁口被划开来,血流经眉毛和眼角,顺着颧骨和下巴滴到水中晕染扩散,血染红了半边脸,她丝毫不顾。
由于湿滑,刘晓峰母亲没能继续抓紧她的头发,被刘壮母亲展开反击,双手抓住刘晓峰母亲的头发,她的头发长,刘壮母亲在手掌中绕了两圈,死死抓住,刘壮母亲站了起来拉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了起来,刘晓峰母亲在后面胡乱瞪着双腿,两手使劲掐着她的那双手,但她感觉那双手就像是铁做的,怎么掐也不松手。
刘晓峰在一旁看傻了眼,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母亲被拖过来,离他越来越近,他还是过去把刘壮母亲推开,抢回来母亲。看着刘壮母亲半边血脸,他心头一阵阵恐惧,不敢动一步,只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他母亲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猛然间站了起来,他以为母亲会继续和刘壮母亲打起来,就赶忙挡在前面阻止,可他没想到母亲转身就往回跑,他看见母亲扭着屁股跑,后背又湿又脏,头发一缕缕粘在一起。他捡起泡在水中的锄头,去追已经跑了很远的母亲。
刘壮母亲见她俩都跑了就大喊“孬种,打不过就跑。”然后用衣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嘿嘿地笑了起来。
5.
刘晓峰母亲跑走并不是退缩,她回到家就奔向了那一袋袋,一瓶瓶农药,有黄的、白的、红的,她在众多的农药中扒了扒,拿了一绿瓶的甲拌磷,她抱着这瓶农药就跑向刘壮家门口。刘晓峰刚到家就看见母亲从身边抱着一瓶东西跑了出去,他把锄头往家里一扔,又去追母亲。
母亲在刘壮家门前拧开棕色的瓶盖,盖一开一股令人干呕的刺鼻气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瓶内有半瓶液体,母亲毫无犹豫仰起头就往嘴里灌,她在喝的途中没有半点停顿,一口气半瓶农药就入了胃。
刘晓峰母亲喝药是应激性,毫无计划性的,若是他能考虑一点后果,那她就不可能喝药了。
刘晓峰到母亲跟前,母亲已经躺倒在地,他大声喊“妈妈,妈妈。”他看到母亲双手用力捂着腹部,左右打滚,脸部不停地抽搐,眼白使劲往上翻。他已经闻到了呛人的农药味道,但他不知道母亲喝了药。刘晓峰看到母亲旁边的一个绿瓶,他捡来一看是农药,直接吓坏了他。
他飞快地向旁边二大爷家跑去寻求帮助,他边跑边喊:
“大爷,大娘,俺娘喝药了,大娘大爷,俺娘喝药了……”
刘晓峰的大爷刚好就在院中,他听见刘晓峰喊他说他娘喝药了,他也赶紧往门口跑,还没跑到门口他就看见刘晓峰满脸惊恐慌慌张张地跑来。刘晓峰看见他大爷就像看见救星似的,结巴地说“俺娘,俺娘喝药了。”
他大爷一脸惊恐说:“在哪呢?”
刘晓峰带着他大爷往刘壮家门口跑,到门口时,她母亲已经口吐白沫没有了意识。他大爷一把抓起刘晓峰母亲,抗到背上就往村东头医院跑,一路颠来颠去到医院后,她嘴里发出了丝丝地声音,想要说着什么。刘晓峰一直在旁边喊“妈妈,妈妈。”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刘晓峰大爷对医生说:“刘大夫,你抓紧救人呐。”
刘大夫看了看,看着她在地上快断了气,摇摇头说:“不行,我这救不了,得赶紧叫救护车。”说完就掏出按键手机打120。
听说有人喝药了,医院门口不断有人聚集。一个个人头围着刘晓峰和他母亲,看医生往他母亲嘴中灌肥皂水。没一会,门口窗口都站满了人,长伸脖子往里看,都说“不好救,不好救。”刘壮在一旁树林里继续寻找知了,还是一无所获,他看到医院门口围满了人,好奇心使然,他也走了过去。他站在大人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就问一旁的大人都看什么呢?大人告诉他,有人喝药自杀。他又问是谁喝药了。那个大人摆了摆手。
没过一会,救护车鸣笛驶来,停在了医院门口,从后门下来了两位穿白衣服,戴口罩的男人,那俩男人抬着担架往屋里走去,一群人赶紧让道。把刘晓峰母亲从屋里抬出来时,刘壮看见了原来是刘晓峰母亲,他同时也看见刘晓峰在一旁哭哭啼啼。
刘晓峰母亲被抬上了救护车,嘴里还是发出丝丝的声音。他大爷看了看刘晓峰,让他留在家里跟着他大娘,自己跟车去医院。刘晓峰看着母亲他用左手不断抹去眼泪,右手拭去下流的鼻涕,嘴里还是叫“妈妈,妈妈。”这个时候,他妈妈嘴里丝丝的声音消失,他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小的谁也听不到—我还不想死。
车门关闭,救护车疾驰而去,那群人站在路边看着远去的车子议论纷纷,声音比刚才还要嘈杂,这些声音盖过了无处不在的蝉鸣声,比这蝉声更加激烈。
刘晓峰站在路边低着头,他擦干了眼泪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旁的刘壮。他迅速跑过去,一拳挥过来,刘壮来不及闪躲,打到了他的鼻梁,他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觉得鼻内一团火热,伸手摸了摸鼻孔,鲜血沾满了他的手指,他惊恐地看向刘晓峰。刘晓峰大叫“操你md。”飞扑向刘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