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有多久 ——《霸王别姬》之浅说程蝶衣

以往总是觉得,戏里戏外,应该是两个人生。只是因为这个人,这出戏。真与假开始变得模糊。

看客辨不清。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谁,唯一坚持认定的信念,只因为他是霸王。

却还在更早的时候,他还是小石头,跟着戏班天桥卖艺。小小年纪已是一副侠义心肠。知道在危乱时勇敢站出来,拍砖救场。彼时的程蝶衣还是母亲怀中沉默的看客,在热闹的人群中,冷冷的看着这幕闹剧。或者那个时候他们都还不曾知晓,彼此的一生,亦因这纷攘的开场,被命运的锣声缓缓拉开帷幕。若不疯魔,便不成活。

或许还要在之前,之前还有母亲。这个对程蝶衣来说想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的母亲,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靠着做暗娼维持生计。命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风雪刺骨的冬季里母子相互依偎才能相信的慰藉。只是寒苦的生活太过冰冷。温情相依始终抵不过饥寒交迫。母亲或是为了生计,或是为了蝶衣,不得不遗弃这个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孩子。也许在她下狠心切断小蝶衣手指的时候,他们之间仅存的相依为命就已被斩断的一丝不剩。其实幼小的蝶衣不能明白,生活的困苦已不能容许母亲有所眷恋。即便在多年以后,他衣食无忧,渐渐知晓母亲的无奈,也只是恨恨的低声惨笑。只因那幼时骨肉分离的痛,太过深刻,让他只记得水都冻冰的冷,刺骨的寒意。

人的一生或者要有许多的劫难与痛楚,许多的离别和悲苦。而在程蝶衣身上却是尤其的多。小蝶衣在冷眼沉寂中看着母亲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傍晚之时,心中的悲凉想是无以言表。过去已不堪沉湎,未来亦是那么不可捉摸。戏子,这个在世人看来,下九流中与其母亲一般的职业,看起来是如此的无以为继。只是彼时的蝶衣,并不知晓,想来亦是不关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仿佛绝望深渊里开出的芳香花朵,总会在不经意间闪烁出一抹萤萤的光芒。在那段刻骨铭心的学戏生涯中,却原来还会有个人,会仗义站出来呼斥他人的欺凌,会不经意的踢开他压腿的砖,还会在那深夜里清洗他被罚打的满是血污的手。记得有人说过,内心缺失的人总会记得他生命中每一个对他好的人,记得他为他做的每一件事。也许便是在那个寒冷呼啸的雪夜里,小蝶衣看着窗外那个因护着他被师父打骂罚跪受冻的小小身影时,心中的那一缕光便再也不能熄灭,亦从此因着这丝温暖,便化作了飞蛾,倾尽一生。

这一生,他是他的师哥。他是小石头,他是段小楼。可以是两个人,在尘世冰冷的雪夜里,篝火取暖,相拥而睡。

感情很多时候并不复杂。只是可以在一个人最苦最难的时候,身边总有一个人一同承担陪伴。也是不知不觉,亦是命中注定,程蝶衣只是默默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依恋与温暖,并坚定了心,世间的盖棺定论也好,他人的苛责质疑也好,蝶衣不知道。其实要求的又何曾多。若说有错,亦或者只如戏外张国荣的一句话,我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

男人。

男儿郎。那一出思凡,仿佛是程蝶衣骨子里那永不有妥协的明志。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当小蝶衣身着花旦戏袍,举止纤纤时,嘴中却是不由自主。或者他不愿,或者这是他仅存的尊严。但只一丝丝的坚持终究还是被大势磨灭殆尽。也许在多年以后,那个关乎戏园生计的瞬间,没有人会记得小豆子脸上被清泪沾湿的妆容,嘴角殷红的鲜血。亦不会理会他嘴中阵阵的苦涩与痛楚。只有他自己,在看着师哥的不忍与暴怒,看着旁人的无奈和冷眼。

好,既然是你要,从此便做了女子吧。那一句唱出,满座皆喜,笑逐颜开,他终于开窍了。只是这酸苦。谁来懂。也都不顾了,只让此生你是那霸王,而我,便是虞姬。戏里戏外,都要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够。

但从一而终,成全了程蝶衣,却没能成就段小楼。尘世中,一个迷恋了红尘,一个求全了现世。咫尺已是天涯。

又是谁对谁错呢。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人忍心责怪,飞蛾乱世中餐风饮露,委曲求全,换来更多的,只是叹息。曾经那个小石头,侠义一般的心肠,却只在花酒中化作了柔肠,已不是为了他。虞姬是真虞姬,霸王却只是假霸王。那一袭背影落幕,他是素白流苏的虞姬,他却是青衫长围的段小楼。转身,弃了他的冷语尖酸和声声挽留。却原来是顺了他人的的挑逗与奉承,暗笑与嘲讽,他携他的菊仙而去,他亦不是没有他的袁四爷。

那雷雨的夜,灯火幻影,金盏琉璃,却是各自与人把酒,他言的是欢,他饮的却是苦。面前纵是知己又如何,青梅枯萎,竹马离去,程蝶衣想要一同唱的词的人,对面却不是和曲的段小楼。只为他取了那把剑吧,那绝交的话,是咬着牙仍会从嘴角溢出的苦涩。转身,毅然离去。

从此,他染了毒瘾,他惹了赌瘾。便各自,弃了吧。

却难为这一生,一生的戏只为他一人唱,演了丽娘,扮了贵妃,却不去寻台上那梦梅与明皇,不顾那台下江山几经了朝代。只能唱,不能说,那几乎要嵌入到血肉的痴性与依恋。那不能说与他的,只可深深埋在心底,高挑着眉弯,紧抿着嘴角。一脸漠然的冷意,不许人懂。纵为他唱堂会,一缕青衫惊梦,展扇道断壁颓园。亦只是糟了那师哥唾弃,撇身不理。她菊仙,还是胜了。

蝶衣终究是把自己当做了女子,斗不过那狐媚子,再是倔强,亦只是柔软的挽着双手,并膝端坐,嘴角抹不去的傲意与讥讽。益发是沉浸了大烟,戒不掉。一如戒不掉对他的瘾。

这一出折子戏,已在梦与现实中模糊了不清。也许当他不再是程蝶衣的时候他才是自己。师弟与师哥的情可以断,但虞姬即便是霸王穷途末路,也宁愿生死相随。与他再相见,只是几个月之后,却已仿佛是长长的一生。还是那个小院里,戏服妖娆,师傅垂垂老矣,仿佛还是学戏的时候,他是小石头,他是小豆子,额头紧触,耳鬓厮磨。好像可以从头来过。也好像可以。段小楼帮着程蝶衣戒烟,踢翻了水盆,打碎了相框,戏服满地狼藉,鲜血淋漓。这一切对蝶衣来说,是几近骨髓的痛楚和舍弃,一如多年前母亲在寒冷冬季的诀别。还会记得程蝶衣在筋疲力尽之后,仿若抽离一般的喃喃低语,娘,水都冻冰了,我冷。那一刻,即便是见惯世间冷漠的菊仙,亦是不能自持。只可惜那个小蝶衣时便怜悯救来的孩子,四儿,早已是有了背叛的伊始。一如那不可抗拒的命运,再是用力,也抓不住。

也是以为有了希望吧。世代更迭,拯救了天下人的命运,却仍救不了蝶衣。那法庭上一声凄厉,你们杀了我吧。亦是对他那深深依恋的师哥的质问与绝望。四爷的情不要,菊仙的情更不要,霸王已不是霸王,可虞姬却还是虞姬。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只是命运似乎觉得蝶衣的情仍不够归还他的痴。要他如黛玉一般倾尽了泪,灰烬了心,才会罢休。他顺了段小楼与菊仙立的字据,不相往来。却在漆黑的雨夜里,看着那在肮脏破败的屋中厮混的段小楼与菊仙,转身投入暴雨中,浇却了心头恨,却淋不尽无边的冷意。

还有那四儿,不曾记得襁褓时谁给他的暖意,不曾记得师傅淳淳的教导。在毅然背叛之后,在台上鸠占鹊巢喊出那一句大王之时,可曾知晓那幕布后看着霸王身影的蝶衣,挑的更高的眉,抿得更紧的嘴。

蝶衣,你一身冷绝,满眼傲意。却是要欺骗谁。终究是要推了那菊仙的氅袍,折身离去。

或者那菊仙明白,但他段小楼不明白,程蝶衣心伤的不是四儿和戏园的背叛。只是他。是他不曾与他共进退。

这岁月已掩尽了尘,世事落满了土。若段小楼不再是那个侠义勇敢的师哥,只是被磨难吓怕了的无情戏子,程蝶衣的痴又该对谁而言。那群众狰狞的批斗会上,人性的丑陋与邪恶被篝火炙烫的纤毫毕露,丑不堪睹。段小楼终不是霸王,亦没有乌江自刎的勇气与担待。他揭断了菊仙的希望,亦揭醒了程蝶衣。是那么的撕心裂肺,状若疯狂。却原来揭发断壁颓垣,也只是将那满腹的委屈抑郁,几近嘶哑的喊出来。那痛诉的,是背叛的段小楼,指责的,是懂他的菊仙。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程蝶衣争了一辈子,碎了心,绝了意,却仍是争不过糜烂的世事。这一番发泄,已是肝肠寸断,心灰意冷。红尘化成了灰劫。

我是个偏心的人,戏中亦只是为蝶衣心疼。其实他们都没有错,世事太乱,生活太苦,谁都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能苟全生存已是不易,谁又能去奢求谁。但一如蝶衣的痴,如蝶衣的疯魔,却仿佛那肮脏世事里一朵圣洁的白莲,傲世独立,风华绝代。看那程蝶衣在戏中的温婉柔美,腔调拿捏的熟稔于心。一抿一笑,一端一坐。他是用他的心来演一生,是戏中人的,也是他的。不为他人倾倒,更不为世事变迁。只因在那戏台上,他是他的王,可以为其生,为其死,纵没有言语,亦可以脉脉含情。

这一辈子会是多久,或者程蝶衣不知道,段小楼也不知道。只是在多年以后,当世事的磨难终于有所平复,当蝶衣再次与段小楼登台,空旷戏园里只有他们两人时,程蝶衣终于可以放肆的温婉长情的看着段小楼的背影。那一刻,他们可以对戏,可以共舞。只是段小楼或者懂他的情,却仍不懂他的心,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当程蝶衣嘴角带着一抹黯然失意喃喃低语的那一瞬间,已是心存了死志。这一出霸王别姬,终究要唱完的。此时他只是霸王,他只是虞姬,再也没有谁是谁的谁,也再也没有更好的时候了。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轻生。

何轻生。无怨无悔。已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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