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病房里的寂静转身

2025年7月4日 星期五 晴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穿上白大褂走进产科病房时,迎接我的是一种近乎滚烫的生命喧嚣。走廊里塞满了临时加床,待产孕妇的低声呻吟、胎心监护仪单调而有力的“咚咚”声、助产士急促的脚步声,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充满希望的交响乐。

那时一个夜班下来,接生两三个顺产的新生儿是家常便饭,有时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再做一两台急诊剖宫产。汗水浸透了刷手衣,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坠,可当那声清亮的初啼刺破产房紧张压抑的空气,所有的困倦瞬间被一种神圣的满足感蒸腾殆尽。那时的产科,是名副其实的朝阳,灯火彻夜长明,一床难求是常态。那的人们冒着巨额罚款的风险生二胎、三胎。

谁能预料,朝阳也会悄然西斜。如今再踏入曾经无比熟悉的产科病房,一种空旷的寂静常常迎面扑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排排病床整齐地空置着,白得晃眼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冰冷得没有温度。有时,一个星期缓慢地爬过,整个病房里回荡的脚步声都屈指可数,那象征着新生的啼哭,竟成了稀罕物。曾经弥漫着汗味、血腥味和生命躁动的产房,如今安静得能听见消毒液从墙壁上缓慢滴落的声音。

同事们相遇时,眼神交汇处是相似的茫然与沉重。病房的冷清,不过是整个行业凛冬的一个微小缩影。窗外,更大的寒潮早已席卷而来。长沙百佳玛丽亚、阳江安琪儿……这些曾经定位高端、承载过无数家庭希望的妇产医院,它们的名字如今只存在于倒闭清盘的公告里。

段涛教授用“惨烈”来形容当下的妇儿领域竞争,绝非危言耸听。当2023年新生儿的数字最终定格在902万,当总和生育率跌至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倒数第二,产科这条曾经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河,正无可挽回地步入枯水期。产房里空荡的病床,正是这宏大时代叙事投射在医疗前线的一道寂寥伤痕。

面对这汹涌的退潮,路在何方?段涛教授给出了几种可能的路径:“推倒重来”如彻底转向养老,需要刮骨疗毒的勇气;“顺势而为”则是沿着生命链条溯流而上,探索不孕不育、辅助生殖的源头活水;也有人选择“原地死磕”,在更小的池子里深耕细作,提升品质。而我的转身,最终指向了妇科内分泌、生殖与免疫,除了到杭州、北京跟着行业内大咖学习,还常常上网课,这是片看似陌生却水草丰茂的领域。这并非逃离,更像是为搁浅的生命之舟寻找新的航道。

这转身并非易事。放下握了十多年、熟悉如身体一部分的手术刀、产钳和胎心探头,到杭州、北京跟着行业内的大咖拿起内分泌纷繁复杂的激素图谱、生殖医学里精密调控的周期方案、免疫系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分子信号网络,最初的陌生感如同坠入浓雾弥漫的森林。那些曾引以为傲、闭着眼睛都能完成的产程处理经验,在新领域需要重新归零、学习、淬炼。

然而,正是这种重新出发的挑战,意外地重新点燃了内心沉寂已久的求知火苗。当一位被不孕症困扰多年的女性,经过促排卵治疗,拿着终于显示“两道杠”的验孕棒喜极而泣;当一位因免疫紊乱反复流产的准妈妈,经过精心调理后成功保住胎儿,那份源自心底的职业满足感,竟与当年亲手托起新生儿、迎接第一声啼哭时的悸动如此相似——原来,对生命不同阶段、不同形态的守护与成全,其内核的温暖与光亮,从未改变,只是换了一种表达的方式。

段涛教授提出的“产科Plus”模式,为我们这些曾经的“接生者”打开了一扇更广阔的门。它不再局限于分娩那惊心动魄的一刻,而是向上游延伸,覆盖备孕咨询的迷茫、保胎路上的忐忑;向下游拓展,陪伴产后康复的艰辛、更年期的潮热与情绪波澜,甚至触及私密健康、心理调适、形体修复等多元需求。更可以横向融合,将内分泌的平衡、免疫的稳定、心理的支持、乃至肿瘤的早期筛查,都纳入关怀的视野。

产科医生的核心价值——对女性生命全周期的深刻理解、陪伴与守护,恰恰是构建这更广阔服务版图最坚实的基石。从迎接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到陪伴女性穿越生育的河流、抵达人生的中游乃至下游,这条被拉长的服务链条,或许能织就一张更坚韧、更能抵御风浪的生命守护之网。

产科病房的灯光或许会继续一盏盏熄灭,但总有一扇扇新的窗户在别处被推开。行业的寒冬里,我们这些曾经只专注于“生之门”的守门人,被时代的浪潮推动着,将目光投向更广袤的生命原野。这转身的姿态,或许带着几分无奈与沉重,然而生命关怀的旅程,从来就没有终点——它只是在不同的季节里,悄然变换着守护的方向与路径。

当产科病房的喧嚣被时光轻轻卷走,我想我们并未成为搁浅的船。那些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被汗水浸透、被希望磨亮的双手,依然在生命更广阔的流域里,坚韧地摆渡着健康与希望。所谓夕阳西下,不过是为下一次破晓积蓄着力量——真正永恒不落的,是医者心中那份对生命的朴素承诺与恒久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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