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口有人咣咣砸门,带着叫骂声。
“猪尾巴,你个王八蛋,你给我出来!”
我叫朱伟,伟大的伟,不是尾巴的尾。
这是哪个孙子,敢这么骂我。我走到大门口,从挡插销的小口朝外看。
大门外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脸怒气,憋的像个烧红薯。他叫小鸟。
他大名不叫这个,好像是叫柯雁南。太难念了,胡同里的人都叫他小鸟。
“小鸟,你找死啊,敢骂爷!”
“猪尾巴,你是不吃了我家鸽子?”
我去,那鸽子怎么是他家的。
我确实吃了一只鸽子。这要说昨天,我家院子里落进来一只鸽子。它的翅膀上有了伤,飞不起来,只能在院子里扑腾两下。
我和两个高中同学刚好在家,看到这一幕。学校里教育我们救助受伤小动物的场景一度浮现在我眼前,但同时我爸教我怎么弄烧烤的技能马上占据了上风。
我,伙同我的同学,把那鸽子抓住,烤的吃掉了。我得了我爸的真传,处理得干净,同学都说好好吃,只恨肉太少。
这回好,失主找上门。我自知理亏,但不想认罪。
“谁吃你家鸽子啦,有证据吗?”
“这是你家垃圾桶里找到的”,小鸟说着,把一把羽毛从那小窟窿塞了进来“你还敢赖!”
哎呀,铁证如山啊!不好弄。看来只能来硬的,我一个17岁高二生,还能怕你个六年级小学生吗,笑话!
“是。鸽子我吃的,怎么着吧?”
“那是我爸留给我的……”我看小鸟揉着眼睛哭了。
“已经吃了,哭也没用”,我知道,小鸟的爸爸去年去世了。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至于吗。
“你给爷等着!”小鸟走了,一路嘟嘟囔囔应该是在骂我。那又怎样?附近这么多鸽子,我哪知道是他家的。
浅薄的人生阅历并没有教会我一个道理——不要去惹熊孩子。
2、
几天后,我在家门口种的月季,集体离奇枯死。
经过周密分析,我判断出这是一起“谋杀”。
凶手的作案手法是这样的:把花从土壤中向上拔,不拔出土,然后再往下压。这样外表看不出异常,但是花根松动,几天就枯死了。
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达到无聊至极的目的。具有这种作案动机的,有且只有一人,就是小鸟。
他果然对我实施了报复。
太生气了,为了一只鸽子,害了我两排花。
必须以牙还牙。
周末不忙,我扒着墙头,往小鸟家窥探。小鸟和他妈在屋里,我耐心等待。
他们出来了,锁上了门,把钥匙压在了窗台上的花盆底下。转而出了大门,走远了。
好机会!我翻墙跳进院里。
院子布置的不错,一排葡萄藤横架过道上,很荫凉。两边栽着苹果树。墙角的铁笼里,几只鸽子咕咕叫。
从哪儿下手呢?
诶!有钥匙,去屋里看看吧。这进了家,算不算入室盗窃?可我没盗窃啊…这样不合适吧。
好奇害死猫。纠结半天,我还是拿起钥匙,开门钻进了屋。
心情突然紧张,看一眼就走。对,很快。
环顾一圈,右边是卧室,左边是客厅。往里应该是厨房,能看到砌的灶台。
进客厅,还挺大的,屋里和我家没多大区别。沙发、茶几、电视柜,旁边有张写字台。
写字台上,摆着几张照片。中间是一张黑白的军装照。我认出是小鸟的爸爸,柯叔叔的遗像。平时很少见到他,去年听我妈说他因公殉职了。其他就是一些他们家人的合影。
字台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奖状。
我细看,上边写着,烈士证明书:柯建成同志,在长江抗洪抢险中牺牲,被评定为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1998年10月15日。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袭上心头。不行,快闪。
仓皇逃回家,心情却不能平静。
去年的大洪水,新闻上天天报道。小鸟他爸,原来是抗洪牺牲的。
月季的事儿,算了。我决定原谅小鸟,毕竟我吃他的鸽子在先。我怎么这么差劲,那鸽子可是他爸留给他的。我想,我欠了小鸟一份道歉,找机会一定给他补上。
3、
转天放学回家,刚到胡同口,看见几个小子堵在边上。
这几个我都认识,他们也认识我。都是附近初中的小混混,染成黄毛,尽干些欺负同学的事儿。
我可不算混混,不过也不是善茬,在这片儿孩子里还有点“影响力”。
凑近一看,被围在中间的竟然是小鸟。这是闹哪样?
一个小黄毛忽然朝小鸟扇了一耳光。卧槽,我一把推开自行车,飞上去就是一脚,把那小子踹到一边。“干啥呢?”我吼一声。旁边的黄毛们,一看见我,赶紧拉起倒下的那个,一溜烟儿跑了。
小鸟被打蒙了。我拉着他胳膊,“走,先上我家”。
回家慢慢问清楚了怎么回事。原来那几个小子,堵住小鸟让他从家拿钱。真是欺负他没爸了。
“这帮二流子,等我再看见他们。”
看他缓过劲儿,我说起了正事:“小鸟。上次,你那个鸽子,我正式和你道歉。我今天帮你,就当顶账了。”
“哦,没事儿。”
“不过我问你,我家门口的月季,是不是你拔的?”
小鸟低着头,咯咯的傻笑。我也笑了。邻里邻居的,就都过去吧。
“朱伟哥,你能再帮我个忙吗?”
呵,我不是猪尾巴,又是朱伟哥了。
“说吧,啥事儿?”
“礼拜六学校开家长会,我妈上班没时间,你能帮我去吗?”
这小子怎么还学会得寸进尺了。我正要发作,脑袋里又闪过他爸的“奖状”。可怜孩子,帮他是应该的。
“行,到时候你带我去。”
“真的吗?”
“哥说话向来算数。”
周末,我脱去校服,换上便装,和小鸟去学校。
家长会这种事,我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老师见面就问:“你是哪位?”
“我啊,我是小鸟他哥。”
“谁是小鸟?”
“小鸟就是小鸟啊。对对,大名叫柯雁南。”
“他不是独生子吗,没有哥呀。你是哪位?”
“啊,我,我是他大姨家的表哥。他妈今天上班,让我过来的。”
“哦。”
吓死我了。
“我还特别想和雁南妈说几句。你来了,就帮我给她带个话”,老师说:“雁南爸爸去世后,这孩子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很容易就被同学激怒。他应该是缺乏安全感。你把这话给他妈说,让她多陪陪雁南。”
“好嘞,好嘞。”
整场家长会,都在讲学习成绩,我也没有心思听。
老师说的对,小鸟不安全。这事儿,我得解决一下。
说干就干。
硬着头皮开完会,我回家打电话,叫来三个要好的同学。
我们一起去找带头的小黄毛。
我一巴掌甩他脸上。
“这是那天你打小鸟还的。以后别动他,听到没有。再找他事儿,有你们好果子吃!”
小黄毛老老实实点了头。
这下小鸟安全了。我很满意。
4、
1999年的深秋,我和小鸟建立了友谊。
暗地里,我成了他的保镖。不知道,这是否和我偷偷潜入他家的所见有关。这件事,我对谁都没讲过。
我的学习,实在一般,考大学没戏,我也没放在心上。小鸟常来我家,我也乐意和他一起写作业,或者玩电子游戏什么的。
既然当过一回“家长”,我就谨遵老师的教诲:让他安全,另外多陪陪他。
我发现,小鸟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不像以前总和刺猬一样容易激动。
天气渐寒,冬天如期而至。
这天周五,小鸟放学又来我家。
“朱伟哥,学校组织元旦活动,今天我们去看望孤寡老人了。”
“有意思吗?”
“有的老人真穷啊。我们还捐款来着。”
“你也捐了吗?”
“我也捐了。我们同学都捐了五块,我没有钱,捐了两块。”
“哦。以后你要是没钱,和哥说。哥可以支援你一下。”
“朱伟哥,那你给张爷爷家买点煤吧。他家太冷了。”
“张爷爷是哪个?”
“就是我们今天看望的一个老人。他给我们讲他打鬼子的故事,不过屋里冻得我们直搓手。他烧的都是街上捡的垃圾。”
卧槽,有这种事?
“哥也没那么多钱。不过你别担心,哥给你想办法。”
“真的吗?”
“哥说话向来算数。”
冥思苦想半天,我也没想到办法。十块八块的我还行,买煤最少得一百。
我忽然灵机一动,有了。
“小鸟,你看街上,家家门口都有煤,咱们每家门口拿几块。等到了张爷爷家,就够一车了。”
“不行,这是偷东西啊。”
我赶忙解释:“谁说是偷,这是捐煤啊。你们不都捐款吗,现在就是每家捐几块煤,这样张爷爷家不就有煤烧了吗?”
小鸟听了感觉很有道理。“那行。”
“好,今晚十一点,等你妈睡了你来我家。咱们一起去。”
5、
那天是12月31日。入夜,彤云密布,惨淡的暗红色。
十一点整,小鸟来我家时,我已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在门口等他。
“你妈睡了吗?”
“睡了。朱伟哥,这能行吗?”
“放心吧。要下雪了,把这个帽子戴上。出发。”
张爷爷家住的远,我们要走挺久。一路上,看到门口有堆煤的,我们就捡几块扔车上。
天空飘起白雪,三轮车走过的马路,压出浅浅的车辙,转而又被雪覆盖了。
小鸟显得很兴奋。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朱伟哥,你知道吗,今天是世界末日。”
这事儿我知道,有预言家预测,99年的最后一天世界要毁灭。白天好多人都在议论。
我说:“没事吧,今天就要过去了。”
“朱伟哥,如果要死,你想怎么死?”
“呸,呸”,晦气。这熊孩子,怎么大晚上说这个。
雪,越下越大。
路边的树开始挂上银霜,地上像铺了羊毛毯。三轮轱辘辗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偶尔刮过风,吹着雪花翻飞在路灯迷蒙的光下,镀了金,又像夏天万千飞虫围着灯口打转。目光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路、树、房屋。
下雪天本来就不冷,我们干的更热火朝天。我不过才十七岁,从来没有想过死亡,那太遥远。
“好死还不如赖活着”,我回答。
小鸟说:“我觉得如果要死,就得死得值才好,死的不值可不行。”
真不知道他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值个屁。使劲推,哥蹬不动啦。”
那是1999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也是最后一场。
因为过了零点,就到了新世纪。
远处传来鞭炮声,天空升起五彩的焰火。这是没有入睡的人们,在庆祝新年的到来。
我想,他们或许在庆祝从世纪大灾难的预言里活了下来。
我们前后折返了三趟,在张爷爷家门口用煤堆起一个小山。直到两人累得瘫倒在雪地里,才回了家。
在我记忆里,那就是一个白色的夜晚。
漫天纷飞的大雪,通明闪耀的焰火,路灯下,蹬着三轮的我,跟着一个推车的孩子。
6、
一年以后,我去上海读了大学。托高考扩招的福,我读了一个专科。
毕业后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人地两生,干的没什么起色。
房地产的热潮开始席卷全国,小城也开始了大面积拆迁改造。
老邻居都搬了家,原来的平房胡同全部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单元住宅。
在上海闯荡无果,我又回到北方小城的老家。
我接过了老爸的烧烤摊,成为街头的一名个体工商户,过着淡如白水的日子。
这天,老妈买菜回来。
“朱伟,你看我带谁来了?”
我打眼一看,立马站了起来,是小鸟的妈妈。
“阿姨,好久不见。这是从哪儿把您请来了?”
“我到菜市场买菜,刚好碰上你妈。她让我过来唠唠。”
“欢迎欢迎,快坐,我给您弄点茶。”
老邻居多年不见,阿姨和我妈聊得火热。半天,我才插上话。
“阿姨,小鸟现在在哪儿?”
“小鸟在非洲。”
“什么玩意儿?在非洲,他淘金去啦?”
“哪儿呀,他在马里。他说,做的是什么蓝盔战士。”
“那蓝盔不是维和部队吗?”
“对对对,他就是在维和部队。他一直在石家庄当兵,和首长申请了几次才去的。”
这小子出息啦,居然去维护世界和平。
我爸开烧烤摊,我就当了摊主;小鸟爸是抗洪英雄,他就当了维和战士。真他妈应了那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哎,我就无奈了。
“马里危险吗?”我问。
“怎么不危险。小鸟说,那边经常有枪战,还有汽车炸弹。汽车里边装上炸药,我听着都害怕。”
“那他干嘛还申请去?”
“我也不知道呀。这孩子,从小就管不住。和我说什么,如果要死就要死的值。我说你干嘛要去送死啊。你们看我的命,他爸当兵牺牲了,孩子又去了非洲。哎!”
“阿姨,小鸟说的可能是,哪怕死也要像英雄一样。”
我们都沉默了,这样的想法在我们看来解释的通,但难以体会。
我看着眼前的小鸟妈,感慨良多。阿姨和我妈一样,也老了,皱纹爬在脸上,鬓角生出白发。
我忽然想到要做点什么。
“阿姨,您现在住哪儿了,没事儿了我去看看您。”
……
送走小鸟妈妈的时候,我站在路边看她蹒跚走远。
小鸟,好兄弟,你就安心当你的蓝盔战士吧。
好好保重,活着回来。
打今儿起,你妈就是我妈,我给你照顾。
放心,哥说话向来算数。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