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流转,采莲女的歌声在风里一转三折,屋檐的积水落在青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像是雨水打落在风铃上。
淮生背靠着墙壁听隔壁女孩儿的歌声。一墙之隔,他破落的房子里只有一盏灯,空落落的还照不到人影。已将近盛夏,满院的蝉鸣也悄然响起,他终于开始觉得有些燥热。他仰头去看头顶的明月,月光散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像一泼清水。
淮生想到自己在南淮村已经生活了十八年了,十八年江南水乡的记忆,不外乎是从小时候的偷花跳板打枣子到如今的仰望远方而已。小的时候,怀生总听赵奶奶提起外面的世界,他从赵奶奶的口里知道了很多他从没想过的新鲜事物。赵奶奶说在繁华的大城市里街道商铺串联的屋顶此起彼伏,行人马车络绎不绝。在那里有雾气笼罩的水面,有斗拱勾檐的屋宇,长长的巷子里有参天大树的树荫遮天,入了夜闹市里灯火依旧川流不息,那些都是很美的,是南淮村里面没有的。
他于是也知道了在更远的南方,有一座城池叫做南淮城,和他们的村庄同名,他想或许他们村落的名字就是来自于那座城市吧。
怀生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十八年前他被一团染血的衣襟包住丢弃在荒野里。村头的赵奶奶见他可怜,于是抱了回来。他从此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生活在南淮村的十八年也算得上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白天他去稻田里插秧,晚上就着一盏孤灯读一本好不容易捡来的破书识字。他有时帮东家干活,有时帮西家摸鱼。在无数个夜里他都会在梦中惊醒,然后泪水一次又一次的打湿草席,他又在想念他从未谋面的父母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突然无比厌烦这样的生活。
他决定摆脱重复摆脱乏味,去寻找南淮,在他心中以为的真正的南淮。
好在他本就家徒四壁,所有的行李只不过是一个小包袱。第二天他便走出一片桃林,沿着山路一路向南而去,渴了就饮山间泉露饿了就随手采些野果,晚上睡在荒无人烟的山洞里。他望着南方的星河,似乎能够感受到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
他躺在湿漉漉的岩壁上,脑海里想起他走时那天的场景,李大哥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去干什么?他说出去随便走走。路过村落的小河时,钓鱼的老翁将他唤去送了一尾鱼,他笑着拒绝了,说自己有事将要远行。
他还去了趟村头的赵奶奶家,就是赵奶奶当年把他抱回这个村子的,他对赵奶奶说他想去南淮,赵奶奶望着他说你真的决定了吗?他点了点头,赵奶奶说如果是你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呢?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赵奶奶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说那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他转头,赵奶奶突然又说等一下把这个拿走,她拿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淮生两个字。我替你保管了很多年,现在你长大了就还给你吧。他接过玉佩挂在脖子上。
于是他走了,一路走到这里走着走着突然开始有点想家了。想他那个茅草搭成的房子,想他初春栽下一些风铃花种子,想那条蜿蜒穿过村落的小河。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里。
不过第二天他依然坚定最初的想法,他要去南淮城里看一看。他一路走,不知翻越了多少山岭,也不知跨过了多少河流。当无数个日夜后的某一天清晨,熹微的晨光终于照在了淮生的脸上。他的眼前不再是崇山峻岭,而是广袤望不到尽头的的平原。平原的中心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城市,宽阔的马道从视线这头延伸到那头,商人吆喝着车马前行,路过护城河时,叽叽喳喳的鸟雀叫个不停。怀生的眼里满是欣喜和惊奇,他一步一步的靠近这座他梦寐以求的城市。
只不过他突然从路人的眼神里察觉了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衫,一身麻布的衣服早已变得破破烂烂,草鞋已经磨穿了,只有头发还算干净,嘴上却依旧残留有昨晚野果的残渣,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乞丐。
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躲避过行人的目光,走进了城池。
他先用自己仅有的一些钱买了一身行头,透过水面望了望自己,他觉得终于好看了些。
于是他走上街头开始直视从前那些一直停留在他梦里的事物,在这里似乎每一件东西都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一会儿望向这里一会望向哪里。他坐在一家面馆的桌子上,兴高采烈地对老板说,你们南淮城可真大啊,名字也好听。
老板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说,小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南淮城这个名字可是有来头的。怀生听了一愣说请您赐教。
老板丢下抹布坐在他的身边摆开了话夹子。原来的南淮城不叫南淮,叫淮安。有一天啊城主大人带着他的妻儿好友去北方的一座桃花林踏春,城主兴之所至便带着妻子好友去往深处赋诗饮酒,将孩子留给仆人照看。不想回来之后,仆人与孩子都消失不见,地上有几滩血迹和几件染血的衣衫。城主看到如此场景如同发疯,他下令搜遍桃花林也不得蛛丝马迹。回来后因孩子丢的地方名为南淮,所以他下令将城池名改作南淮,以抒丧子之痛。时至今日大概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吧。
面铺老板说完故事又拿起了抹布重新干活,没在理会淮生。怀生听完后头顶上那株梧桐随风一震,叶子上蓄的雨水落了下来,淋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动,呆呆地望着面。有一些东西从心里泛了起来,绵绵的像是柳絮,可是层层叠叠的压在一起却是沉重的,把他的心都塞住了。
桃林,南淮,带着血迹的衣衫。这一切终于还是隐隐约约的让他知道了些什么,他努力的想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与不安。
老板那你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吗?
我好像有点印象,似乎叫怀生吧。
听到这里怀生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落了下去。
三天后全城开放宵禁,百姓们都在兴高采烈的讨论着城主的儿子被找回的事。
傍晚时分,淮生转身走上台阶,抬头看见门上额匾,"城主府"。
"公子请",管家亲手开启中门。淮生提起衣摆,走进这个院落,青石铺成的地面无比崭新,廊上的雕饰气势恢宏。钟情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菜肴,旁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孩儿见过父亲母亲"淮生一边磕头一边忍不住多看几眼他的亲生父母,城主夫人早已得哭的梨花带雨,等怀生磕完头后,急忙将他扶起。城主不做言语只是将酒杯向前推去。
那一夜淮生醉的很厉害,他望向北方的星夜,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些什么。
很多年后。
怀生早已身居要职,日夜皆是锦衣玉食。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不可能得不到。他享受着荣华富贵能够带给他所有的乐趣,他又开始感到乏味和迷茫。当他望向城门上南淮城三个大字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小山村,于是他问他父亲可从见过当年他丢失的那个桃花源附近,有个村落叫南淮村。城主闻言很是诧异,他说哪里虽然被叫做南淮,可当年他将那里方圆五十里地搜遍都没有发现过一个村落。
淮生更是惊讶,于是他决定重返当年走过的那条路。一路北上,寻找南淮村。可是这次,他只是看到了一片桃林而已。
夕阳下那个身影忽然凝固在那里,他已经离开南淮村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他从未想起过它。然而现在却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沟动他的悲伤,无形的悲伤,从他身上汹涌而来,像是冰冷的海潮。
他想起二十年前曾经在哪里听采莲女的歌声在风里飘转,听满院的蝉鸣扰得他不得好梦。在一盏残灯下学字,偷花跳板打枣子,赵奶奶,钓鱼的老翁,那条河,那些人。他曾经是那么想逃离的地方,现在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此后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南淮,真正的南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