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不会“谈情说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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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顾南安

我是在听到崔京浩的那首《父亲》时,想起你的。

你五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乡下。你舍不得那块守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舍不得家里的猪鸡狗羊和三亩旱田。你不怎么会做饭,生了小病也不愿去诊所,醉酒了就要吵嚷,除非有人将你安顿着睡倒。

我打电话给你,许久你才接起。你说你正在喂猪,见护栏松动得不成了,就再做个新的。说话的时候,你尽量地压制着自己的喘息,怕我听到。我问你最近烟抽的厉害不,你嘟囔一下说,不厉害,却还是不可遏止地狂咳起来。我有些生气,你以后能不能不把烟当饭吃啊!你陪着笑说,儿子,我听你的。

泪水忽然就盈满眼眶。你苦了一辈子,现在年岁大了,享点清福多好啊。可你却不听,非要一个人守在老家,不愿和我们一起住城里。还说你会听我的。

原谅我对幼时的事印象淡薄,至今能回忆起的,是你带我去麦田后的那次出逃。

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你见我在池塘边玩水,就停在路边喊我。我知道做农活苦,赖着不肯去。你就骗我,地头有只云雀窝呢,上次我看见过的,今天正好带你去掏。

虽然怀疑你的话,我最终还是跟你去了。果然,你让我帮你拔田里的杂草,却说不出云雀窝的位置。我偷拔了几把麦子解气。然后又趁你不备,一溜烟地逃跑。

我在河边的树林里痛快地玩了半天,而后又躺在草地上睡觉。等再醒来,夜色竟已漆黑如墨。我只得紧紧咬住嘴唇,摸索着往家里走。一步一步,无比艰难。走出不多远,脚下忽觉一阵稀软,接着身子就开始向下沉。是陷入泥池了!我慌了,用力挣扎,却是越陷越深。我被吓坏了,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亮点不断向我靠近。到跟前,我才发现是你手握电筒。你二话不说,弓下身,用力将我一点点向上拉。然后不顾我浑身臭泥,将我背起,便往家里跑。

原来,你一发现我不在,就开始四处寻找。村子,田野,逐步扩大搜寻范围。实在找不见,就央求邻居们帮忙。那些四散在暗夜的光点,是几十个人手握电筒,呼喊寻觅。也是那天,你为找我,一粒饭都顾不得吃。

当时的我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你可真傻,找我苦累了自己不说,还忘记痛快一把。你不知道,趴在你背上的时候,我想到的都是一些父亲责打孩子的场景。我早早做好了任你处置的准备,你却轻易地给忘记了。

青春期,恋爱是件无比重大的事情。我是那么想拥有一段恋情,可你却说,要以学习为重,并举出前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来,试图说服我。

我不理会你说的话,只管对喜爱的女生紧追不舍。眼看就要到手,却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个男生也正在追我喜欢的女生。

我气得捶胸顿足,和男生约了地点,准备在操场上展开决斗,以此证明谁更有权利和那个女生恋爱。却在打得正激烈疯狂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你阻拦。你紧紧拖着我离开,嘴里不停吼道,走,你给我走!

我当时是那么怨你。你不仅让我在气势上输给了对方,也让我少了和女生继续交往的机会。那场来不及破土而出的青春萌芽,就那样,被你生生摧毁。

你说,那个男生都已经挂彩了,你还打人家?再说,你打人这件事根本就不对。好在学校不追究,不然你早就没书可读了。

我冷笑,书有什么好念,我正好出去打工!你忽然急了,一个耳光扇过来,却最终落在了自己脸上。我抬眼望你,你的脸微微红肿起来。你顾不得这些,只是一字一顿地说,你非要像我这般没出息,你就去!然后,捡起震落在地的帽子径直走远。

我望着你的背影,才发现你的身子在不住颤抖。而你说自己没出息,是因为你准备好去找教学主任求情。因为我打架,学校要将我从尖子班调到普通班,是你苦苦相求,我才继续留在了原来的班级。

你不知道,当我闻听这些的时候,心中有多懊悔。你是为了我,才宁愿那么没出息。如果叛逆的我听了你说的话好好学习,是不是真的就会有出息呢?

我领了录取通知书回到家里,你和母亲都特别激动。你穿了汗衫冲到门外去,不一会儿就拎来一只鸡和两瓶二锅头。母亲嗔怪你又喝酒。你急急辩解,我好久都没有醉了。

我心里有话想说,却全化作笑容荡在脸上。你端了碟子过来,给我拨大块的鸡肉。你说,吃吧,路上的时候就饿了吧?你之前从未这样对我。鼻子一酸,泪水就落进了碗里。

大学在西安。因我从未出过家乡的县城,母亲让你送我去。你听了就推脱,我还是不去的好。我随即插话,那就我一个人去吧!你又赶忙纠正,那不行,教人怎么放心!

最终还是你去了。看见火车站对面的城墙时,你对着我憨笑,眼里却有愁云。原来你也辨不明东西南北。你犹豫一会,还是上前问路。当路人告诉了你,你却拽住那人,非要给他两块钱,吓得那人飞快逃走。我在不远处看着,哭笑不得。

安排好一切,你就要离开。我劝你四处逛逛,你笑着答应下来。原本是打算去大唐芙蓉园的,在我伸手准备打车时,你却指着不远处的塔尖说,我们还是去大雁塔吧。我随了你,一路步行过去。看见雁塔广场上的旱喷泉,你问我,儿子,天上的神仙是不是就住这样的地方啊?我逗你,是呀!你立马高兴起来,呵呵,我终于也到仙境逛了一回!

送你去火车站。你走出老远又跑回来,将兜里的钱全掏出来,留了车费,剩下的全塞给我。我不要。你将嘴凑到我耳边,赶紧拿着,别告诉你妈这是我的私房钱啊!我顿时笑出来,你却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你离开了,我却酸涩不已:一是我只身留在了异乡,忽然感觉很孤单;另外,我知道你很想去大唐芙蓉园看看的,但你还是忍住了。你心疼那些来之不易的钱。而你那么高兴,不过是怕扫了我的兴。

我有了工作,劝你把田租给别人种。你说,身子骨硬朗着呢,不种闲得慌。

我要接你和母亲一起住,你说,你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我们怎么能拖你后腿。

我要给你买部手机,你说,我不要那家伙,拨弄不来了生气还不能拿鞭子抽。还是安个固定电话好,便宜,你又能打电话到家里。

这些,我都听了你的。可那次回家,我却吃惊不小。你竟然找人拆了家里的老屋,准备盖一面虎抱头式的平房。我怪你没提前告诉我这件事。你说,你还是专心工作吧,盖房子的事情你也不了解。再说,我和你妈就能忙活过来。我那时特别忙,实在无法抽身,心里却还是放不下,就想着给你些钱,做活好周转。你笑着说,房子在盖,老大不小的你就差个老婆了!说着硬是把钱塞到了我包里。

我沉默,因你说的话有理。后来,我找到了老婆,打电话告诉你们这个消息,你和母亲都欣喜不已。等我们回到家,你们早已将中屋收拾好,准备作我们的婚房。

按家乡的规矩,中屋都是父母住,儿子要住偏房。可你们却非要这样。我不赞成,你却和母亲异口同声地说偏房空间小,热气不容易跑,睡着前后心都暖和,说完就上了炕坐着。没有办法,我们只得答应住在中屋。

十多天后,我无意间在偏房里发现了三只空饮料瓶和一个热水袋。再掂暖瓶,也是空空如也。原来偏房冷,晚上睡觉你和母亲都抱热水瓶取暖。鼻子忽然就一阵酸涩。

我和老婆改了计划,当天就要走。你沉默着没说话,眼里亦有不悦。其实没别的想法,我们只是想让你和母亲能睡得暖和点,不要再为了我们而遭罪。你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了,是时候,让儿子为你们做些什么了。

奋斗几年,我终于在城里买了楼房。想接你和母亲来住,你却死活不肯。你说城里没几个熟人,整天闷在房子里心急。我说你可以去茶园子看戏,去逛公园,你又说乡下自在,看着天啊树啊羊啊狗啊都觉得特亲切。

我终是没能劝动你。

你一个人留在老家,种地、养猪养鸡、晒太阳、和乡亲们侃山。打电话时,你说你很好,整天闲着没事做,心情舒畅,人也胖了些。我说那是好事啊,眼睛却一阵温热。因为我听见,那台下岗已久的半导体收音机又复了工,在你身边吱吱嘶嘶地响着。

我和母亲终是放心不下,趁周末回家看你。你责怪母亲,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你是想在我们打电话之后,销毁你破除孤独的证据吧——那一起播放的电视和收音机,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用来保证睡眠的白色药片……

无论如何,这次我是一定要带你走了。

你把母亲拉到墙角,嘀咕半天,就出门去散步了。直到我和母亲要走,都未见你回来。没办法,我们只得离开。却在走出很远蓦然回头时,见你正孤独地立在梁子上,目送我们。身后,是血色夕阳和晚霞,一点点落入山的那一边。

泪水忽然翻涌。母亲见状,才告诉我实情。你不愿去城里,不习惯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你觉得住在城里开销大,自己又没事做。你想种地,养猪养鸡,好到时候供给住在城里的我们,让我们的负担没有那么重。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留守乡下——

是一些难舍的情愫,一些一旦承担就不愿卸下的责任,是用心付出了这么多年,再也改不回来的习惯,是一些如山峦般静默,却始终不肯表露的爱意,绵延涌动。



顾南安,写字男青年。文字发表于《读者》《青年文摘》《哲思》《课堂内外》《疯狂阅读》等杂志。

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若有张不老的面孔》、《我们终将会牵手旅行》,图文故事集《谁会把你喜欢得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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