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的春节过得并不寻常。大年夜,父亲难得从外地回来,却当着众亲戚的面教诲梁弟,梁弟性格软,耳根红透也未顶过一句嘴。那年他刚满十八岁,再过半年就高考。
犹记父亲这样斥他:“你年轻气盛,尚未涉世尝苦,孤身北上要经历些什么你是否考虑过?况且以你的分数,去考北京的学校,你觉得是否现实?”父亲面容疲惫,将烟头弹去。“我知你是想去跟你的母亲生活,彼时她与我分开就是向往纸醉金迷。的确,她可以给予你胜过现在的生活条件,可你若有心,你怎舍得放下大理的家姐与我?”
梁弟眼眶泛红,立在茶几边,整个人都是哀怯的。他低声喃喃:“不是因为这个,那是我的梦想。”
父亲只觉他是欺瞒,更添几分哀怒,而我不忍继续旁观他们的争执,顺声解围:“爸,你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梁弟还小,他有自己的判断。”
那个晚上,万家灯火,遍天烟花。梁弟一人远远的走在前头,我陪着父亲跟在后慢慢踱步。父亲长久望着那团几近融入黑暗里的影,向我叹气:“他的性情如海绵,易膨胀而又软弱,我实在为他担忧,甚至都看不出他去考北京的决心,更何况今后在外乡立足呢?”
我笑着摇头,劝慰他:“为何怀疑他的决心?爸,你有否观察他房中的台灯,几时暗过?”
父亲皱眉,疑惑的看着我。
自小,父亲对于我和梁弟的态度就有所不同。他处处放宽我,却处处严苛梁弟。我知父亲的意愿,爱之深责之切,这个男人不过是希望他能活的踏实而有担当。可母亲的离开,令他们的相处更为寡欢。很长一段日子里,父亲竭力做一个严格的父亲,而梁弟也争当成为一个寡言的儿子。这两人表达爱的方式都是生硬的,误解也越来越深,而梁弟高考的去向,成了他们成日争执的锁。
一个执意要去北京,一个强求留在大理。一北一南,相距千里,仿佛就是他们心隔着的距离。
梁弟成绩不算太好,勉强能上一本的分数,想考到北京,的确是需下番功夫。我几次考量他的月考成绩,并无实质性的进步,他面上虽不气馁,却被我瞧见好几次一人将脸埋在被子里啜泣。父亲事业忙,只嘱咐我多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可对于梁弟的学业,我想他也是日夜挂念的。所以,他才那般生气,觉得梁弟眼高手低又没有决心。虽说我曾也担心过梁弟的松懈,直至那晚凌晨两点,我被渴醒起床喝水,无意路过他的房间外,看到他房门未关,透过门隙,望见了他桌上的那盏台灯仍旧微弱的亮着。
而他,微微躬着头,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背影虔诚而又坚定。
后来的好几个晚上,我都试着半夜起来看他,竟发现他夜夜如此。偶尔一次想敲门进去送牛奶给他喝,发出了一点声响,他却如惊弓之鸟,慌忙关了台灯,像是不愿被人看见。
我将这些一五一十的告诉父亲,又接言道:“他是如同海绵,却不是生来软弱且极易膨胀,他是倔强的。生活好几次将他逼至死角,他却总能活生生逼着自己再挤出一点水来,仿佛有着耗不尽的气力,打不倒的决心。”
父亲听完不言,只顾摸索着口袋里的烟,有些匆忙地点燃了一根,手却微微颤抖。远处的烟花霎那间绽放,如同星光般闪耀在他的眸里,而我,却从他眼底里,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泪光。
“喂!爸!姐!”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叫唤,是梁弟那瘦高单薄的身影从黑暗中走近了来。
“我想去北京,不是为了离开你们,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他垂眸,将脑袋埋的低低的,语气还是温顺,却又带着忸怩不安:
“我的梦想不过是希望在大城市里寻到契机,能变得更强,而后回乡,负担起家中的责任,成为你们两的退路。”
烟花在夜里再次腾空,我们三人头上方都漂浮起一颗颗巨大的星星。声音在回荡,汽水泡沫般的小幸福随之渗透进四周的空气。而父亲的那滴泪,也终于落出眼眶。
我想,他终于理解了这块倔强的海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