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带我家女儿去小区游乐场。
女儿直奔滑滑梯。
滑了一阵,开始变换花样,改从梯底往上爬。
奈何太滑,爬一步,立即滚下来,如此试了几次,愣是没前进半步。
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哎,小心摔倒!”
作为一名小孩,怎么能乖乖听大人的话?女儿立刻摇头,“没事的,妈妈。”
“妈妈,我能不能把鞋脱了?”
我开始急,又脱口而出:“不行,下面全是泥沙,你滑下来脚一着地,袜子肯定沾满泥沙,还可能跌倒,会受伤,鞋会脏,衣服会脏。”
“不会的,我不会让脚滑到地上。我保证。”
我开始纠结,心想你都5岁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干干净净的带出来,满身泥沙的带回去知道么?
我保证,求求你,妈妈。
女儿双手合十,开始撅着嘴求我。
这招让我陷入另一种纠结,允还是不允?就脱双鞋子,都要拒绝?不是说童年时期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会非常没安全感,终其一生都会感到某种缺失吗?
如果以后我家小屁孩的回忆录里写着:“我的不幸都是从我妈拒绝我脱鞋爬一段滑梯开始的。”
我是扇她嘴巴还是扇我的?
短短几秒种,我的脑部运动已经贯穿她一生。
最后心一横,冲着她信誓旦旦保证不沾一粒泥沙,我大手一挥,准!
太天真了。
脱完鞋袜,她很快爬上顶端,冲下来,整个人稳稳跌坐到泥沙上,还得意地在上面滚了两滚。
我默默地转过身,决定离她远一点。
旁边还有两个六七岁的男孩,他们的爸爸在几米远,背对着他们聊天。
我经过他们身边,听到他们在聊A股B股。
那两个男孩在追着玩,不管冲到哪里,但凡他们有点肢体碰触,两爸爸必有一个会急急的喊:“……别撞到哥哥!”、“……你是哥哥,别推弟弟。”、“哎,别跑太急,跌倒弄脏衣服怎么办?”、“来,喝点水,别喝太急,慢慢喝!”
我看了十来分钟,两男孩气不喘脸不红汗不见,衣服整洁度完全满足大人们的要求。
看着衣服上已经添了好几个泥印子的女儿,我对那两位爸爸不爽了,你们好好的谈股票不成?非要变得像姑婆一样碎碎念,衣服脏了难道你会洗?
也不是非要气喘吁吁滚满泥沙满头大汗才算玩,就特别好奇,没有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在旁唧唧歪歪,他们会玩成什么样?
中国的父母总是处于焦虑中。明明是婚前听了都猛翻白眼的行为,但自从自家娃呱呱落地,几乎就集体吃瘪。
需要焦虑的事情太多了。大到买房读书写作业,小到她偶尔打了个喷嚏,我们都要冲上去紧张兮兮地摸脸摸手,“是不是感冒了?哎呀,小手冰凉冰凉的,赶紧添衣服。”
放在以前,我还各种不服,我会是这样的人。
几年前,有个邻居,她儿子15岁,读初三。
有天,我带娃出门,在门口碰到他们母子俩。
母亲嘴就一直没停过。
“公车卡带了没?”
“书包带太长了,像什么,赶紧弄短点。”
“今天打球,怎么穿件白T恤,脏了怎么办?”
“鞋带怎么系成这样?很容易掉,来,我帮你系……”
儿子早已一脸不耐烦,一溜烟奔到楼下。
类似这样的对话其实我经常隔门听到。
邻居看到我,朝我自嘲的笑,“男孩子就是不长心,我都38岁了,不知还要操心多少年。”
为什么总有这样的妈妈,不知哪来的一股执念,总觉得孩子离了她就生活不能自理!
我非常不厚道的想:“在你儿子眼里,你已经58岁了知道么?”
那时我娃才几个月大,属于为她端屎端尿、一天24小时绑在身上都不过份的那种,我想我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在她十五岁还操心她会不会系鞋带的妈妈。
后来想想,苍天饶过谁啊。
我女儿有个习惯,一到冬天,她就喜欢在地板上又爬又滚。
但她在夏天是不会做这事的。
我以一个成年人的逻辑,心想夏天地板凉飕飕的起码舒服一点,在冬天五体投地贴上去,图的啥?小孩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结果,她告诉我,“妈妈,夏天地板太脏太硬,骨头会疼,漂亮裙子会脏,冬天衣服厚厚软软的,爬地上好舒服喔!”
我:“……”
我忧心郁郁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冬天我们大人更懒更不爱拖地,所以地板更脏更多小虫,你一爬上去衣服会弄脏小虫会爬满你全身。
她怕怕,缩了缩脸和脖子。
我心下暗喜,觉得大有希望。又说,而且冬天冷,凉到肚皮就会感冒,可能发烧,抽血打针吃苦药免不了,你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小孩子真实诚,会反过来安慰我了,“不会的,我把衣服拉下一点,不会凉到肚皮的,你看,这样。”
她立刻做示范。
“是不是?我还可以这样跳舞呢,你看。”
她又四肢伸起,头仰得高高,像只千纸鹤,肚皮着地,360°旋转两圈。
我看着干干净净的地板,猛吸气。
好,很好是不是?起码她牺牲了最爱的连衣裙来擦地板,还给你跳了段贴地舞。
我装作若无其事,冲她招招手,“好啦,差不多了,起来,准备洗澡了。”
谁知,刚只是暖场,现在才开始进入正式环节。
忘了说,她经常爬着爬着,就自我代入,把自己当成某一种爬行动物,比如乌龟蜗牛。
我放了热水,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距离我2米远的爬行物,“快点过来,水要凉了。”
“不,我是只慢乌龟,乌龟都是慢慢爬的。”
我忍。
“你能不能换种动物,比如小猫小狗?”
不能。
“小猫小狗是跑的,我是乌龟,乌龟都是爬的,哈哈哈妈妈好笨!”
我忍忍忍忍忍忍……
最后的结果是,她爬了又倒回去,再往前,爬了10多分钟,才爬到我脚下。
到这一步,我认为我就算爆炸了也怨不得我。但我居然就一声不吭,铁黑着脸完成了后续。
竟然窃喜,我挺过来了。
不容易啊不容易。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不再焦躁,从此以后做个快乐温柔的好妈妈?
怎么可能!
2小时后,她开始咳。
躺着咳得难受,又爬起来,接着,想吐。
话没完,就吐了一身。
我忍住的气终于有机会发泄,戳她脸上的肉,“都说不要爬,现在受凉生病了吧,叫你不听话!”
怨完她又将枪指向自己,是谁让她天寒地冻的冬天,在冰凉的地板中爬了半小时的?
不,下次一定吼她,吓她,拽起她。
比起一时的欢乐,毫发未损的睡个安稳觉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
去医院的路上,我又陷入新一轮疯狂的纠结中。
因为我知道,下次同样的情况,我还是那样做。
唉,养个小屁孩好烦啊。
我常想,焦虑这种情绪,好像都是自找的,关键是它还会传递给对方,小孩在方圆三米内都能感受到你的紧张和焦虑。
有多不好,谁都知道。
那它能避免么?
难。
特别是我们这些中青年父母,缩头缩脑的什么都不敢,不敢老不敢死不敢病不敢失业,进不得退不得。
这样,焦虑似乎就像生活命题:只要活着,都会感染到焦虑。
焦虑小孩的健康,焦虑小孩上不了好学校,焦虑没有时间陪伴,焦虑她以后能否形成独立健全的人格,焦虑她不那么乖怎么办,太乖了又怎么办……
很难说焦虑本身是出于爱,还是源自我们内心的自我缺失。
我想,都有。
不过这么一说,是不是意味我们父母那辈,已经卸下重担,就就再没有烦恼,悠哉乐哉地过日子去了?
别开玩笑了。
在中国,根本就没有不焦虑的父母,还有父母的父母。
我妈比起一般老人家,更绝的是,除了焦虑子孙,还非常焦虑自己的生死问题。
她原话的意思,你们的生活都还在温饱线上下波动,各顾各,儿媳不跟我亲,我死了,你们能顺利把我送走?不可能,不知会吵成什么样。
这些,只要生活不顺,她都在忧心。
严重时,甚至认为我们可能会把她的尸体抛到大江流走或荒山野岭随便一埋。
他们这一代人对生死有股迷之偏执。活着时认为苦才是人生,一旦在吃穿玩乐上花多了点钱,过上舒服一点的日子,立刻陷入深度自责,对不起天地,对不起党和国家,对不起过去和未来!
最怕的还是,现在的好生活都是泡沫,一旦坍塌,还要回去把以前受的苦再经历感受一遍!
与之相反的是,要死得漂亮,死得体面。
体面之一,就是后继有人。
没有儿子孙子,死前死后都被视为一个可怜虫。
像我妈,若我们不挑块好墓地,子孙不让她走得风光,都视为是对她最大的不敬,我们不配为人子女。
我忍无可忍,妈,与其担心死后的问题,还不如想想怎么活得更舒服,活得有尊严,死的有尊严,不是更好?死亡意味着什么?结束,解脱,我发誓,到时绝对让你安生离开。
不好。我不信你的兄弟们。
我绝倒,还能说什么?
大概,所有的焦虑大概都源于想得太多或管得太宽吧。
芝小麻:写字的,老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