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之后便很想回以前的地方去看看，但年轻的时候分明是时刻向往外面的。

昨天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偶然瞥见远方的日头，火红的有些灼目。便下意识的低下头去。但也是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我在江南住了十三年了，离开边城也已经四十多年有奇，但总会在某个瞬间想起很多，尤其是关于那个人，很多人都说他被暗杀了，我不怎么相信，但即便是他没被暗杀，到现在也得九十多岁了，恐怕也入土了。

我又抬起头看着落日，一如他当年，尽管眼睛变得生疼也没看出个什么玄机，心想果真是草包一个，比不上他。但眼睛转离开日头后，一片巨大的暗影便出现在视界里，很黑，透过那暗影，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无非是四五十年前的一些事。 可能是人老了后便会很容易感伤，我突然很想回去一趟。于是吩咐管家备好马车，明日便动身。管家虽然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仓促，但还是照实做了。

我叫周寸，出生在边城，也长在边城，十八岁那年入了阑军卫，听家里人说我祖上什么人是当年虞朝什么镇关大将，其实也没大什么关系了，边城哪怕一个乞丐往上倒个十倍八倍都是某个将军。边城在瀚漠，也是孤城一座，从来都是流放和贬谪的最佳去处。  阑军卫首领是李炎，性子挺刚烈，爱憎分明，十分看不惯当时的城主，我是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因为总和上司过不去，李炎的俸禄也就刚刚能养活家人，虽然这样，他也没收敛过，不过因为这件事，他也很受军士们拥戴。 日子过的有些重复，无非是巡逻训练养猪种菜，但也很平淡安稳。 我就幻想着存一笔钱盖个房子娶个婆娘然后生堆娃娃，然后？然后这辈子不就这么过去了。我也想去人说的京城还有江南那过一辈子，但始终都是痴心妄想不是。

二十岁时候的样子，城主被召回京城任职了，还没等新城主来，旧城主就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最后他难得地请阑军卫吃了顿饭，还分了些银子，但大家都感觉这是他从我们俸禄里克扣的，所以这饭吃得很不痛快，但本着李炎统领说过的：”吃到就是赚到，多吃多喝，给边城的餐饮业贡献一份力量”原则，我们还是吃了个天翻地覆，据后来大小饭店掌柜说，那顿饭阑军卫统共吃了一百多两白银，我想这二百多人也可真能造。事后李炎说，旧城主当时正在兴奋头上，所以也没管那么多，但是后来通过管家脸上的淤青来看，旧城主其实是很不高兴花了这么多钱的。

新城主三天后到的，约莫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倒也精神，虽然看起来是个文人，但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势。为人看样很低调，也没什么家丁仆役，只有几个箱子还有随行护卫的军士。到了城主府后简要收拾了下便算安顿好了。然后又把李炎还有一些管理城中事务的人叫去算开了个见面会。李炎回来的时候嘀咕了句“还算是个人物”，我当时忙着给猪和食，也没管这事，反正无论谁当城主我的月俸也就那一点，除了吃饭外还能有些结余，只要他不更狠地克扣我们就没什么事。

日子很平淡啊，也就 吃饭睡觉巡养猪种菜，外加防范胡贼。其实胡贼挺烦人的，骑着马烧杀抢掠，害了不少人。但我们阑军卫能力有限，也没办法，只能在城墙上用箭威慑一下。袍泽都很想冲出去和他们杀一场，尤其是李炎统领，但他也知道自己手下这二三百人也成不了多大的事，所以提起胡贼这事便闷闷不乐。 但新城主到任一个月后便把我们阑军卫集结起来，他站在将台上，说他杨修要诛杀胡贼，需要阑军卫五十个人，我是很不信他能行的，另外单凭五十人能回来就够呛了。所以我当时很没骨气的退下了，不过依然有五十多人热血激昂的随杨修去了。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叫杨修的，但我当时想，这城主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知轻重深浅，很明显是自寻死路。 我看着随杨修列阵的那五十多个军士，在边城的夕阳下，他们的铠甲耀了一身烈气，默默道了声，你们都是英雄好汉，我是怂包。

当天夜里，宵禁后，他们趁着夜色浓郁出了城。我一宿没睡，一闭上眼都是我那几十个兄弟战死的场景，我挺担心他们的，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我怕他们真被杨修带到火坑里。 我睡不着了，于是我走到城楼上，和当值的袍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他说他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城主，虽然之前那个很坑人，很不是东西，但起码没有现在这个带人去送死更坏。我觉得这话有道理。 大约是辰时，太阳缓缓地已经开始漾下金黄的阳光，在大漠里不断地绵延着。我隐约看到有队人马朝边城过来，心想是胡贼杀了城主后还不解气便来报复了，我连忙喊给当值的军士，大家一阵慌乱，嘴里还不断骂着杨修。 但当人马逐渐靠近的时候，我们惊异地发现带头的是杨修，身后便是李炎还有阑军卫。 他们背后扬着大片的沙尘，在边城的朝阳下，同他们身上的铠甲一起，耀了一身烈气。尽管身上很多有带着伤，却一个个都昂着头颅，眼睛里是骄纵和狂傲。可能这些人身上的势，就是李炎说过的，阑军卫之前护卫边城，马踏漠庭时的霸气 。

入了城也才不到卯时，边城门口也只有三两的百姓，他们很是疑惑李炎怎么会跟在一个陌生人后面，也很疑惑怎么阑军卫早上回城，更疑惑怎么个个都带着伤，尤其领头的那个面色已经开始泛白。

杨修顿下坐骑，看了眼周围的三两百姓，笑说道：“在下杨修，本城新任城主，昨夜率阑军卫夜袭胡贼，幸军士勇武，大获全胜。” 然后我听见那些百姓一阵惊愕的呼声，在看到李炎也是一脸笑意后，他们马上惊喜的把这一消息传向整个边城。 再之后，杨修便回了府，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杨修被流矢所伤七处，都被他一一生拔下来，据说那个场面，很血腥。 胡贼被灭，城中自然一阵欢愉，大家纷纷提着东西到阑军司看望那些受伤的兵士，但没有见到城主。而那时候，李炎和杨修正在英灵殿祭拜阵亡的人。 我开始对杨修佩服起来。 也有些遗憾自己当时一时怂包而错过了和他杀敌的机会。

月底发俸的时候，阑军卫都发现俸钱足足比原来多了一倍。杨修说，这是原本朝廷所拨下的军费，边城地处荒野又为军事重地，所以月俸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但上任城主，实在是，很不要脸，足足克扣了一半。 我很高兴，因为每月的结余又多了很多，这样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又快了些，我开始热爱我们这个新任城主了。 写完这段，我看着外面的星子，人说无论哪星子都是一样的，我却总觉得这的星辰少了些什么。

该歇息了，明日便要回边城，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