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家里也很穷,但我却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被精养的孩子。因为我出生时抢救了很长时间才活下来,后来也一直长得廋弱。
我的精养是被外婆养的。爷爷重男轻女。我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妈妈作为外公外婆唯一的女儿,一直没有离开娘家。
我们家有一条环绕四周的宅沟,外婆将进门口用竹篱笆拴起来,不许我和其他孩子玩,也不让邻居大孩子带我去挑羊草。
外婆从来没嫌弃过我是女孩,我是她手心里的宝,基本上不会脱离她的视线。但村里的幼儿园离家比较近,放学我自已回家,那是脱离老师、家长看管的一段最美好的时间。
每次回家,我都会和一个同学聊一路。我俩走得比乌龟还慢,有时走着走着就躲到深深的排水沟里去玩会过家家,有时走着走着为了摘个蚕豆耳朵(卷起来长的蚕豆叶子)或追只蝴蝶又倒回去走一段,有时我快把她送到家了她又反过来送我,只要双方家长没发现,我们能互送几个来回。反正那时没手机没电话,甚至连钟和手表都没有,只要太阳落山还早,我们自然还可以在外面多蹭一会。
记忆中最喜欢的是夏天。我们会趴在地上寻找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然后塞一根草进去,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洞口,嘴里念念有词:大毛狗出来烧饭,小毛狗出来吃饭……念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发现小草微微一动,我们就快速把它抽出洞来。这时,十有八九,会有一条蠕动着的小虫子紧紧地抓着草尾巴被带了出来。我们就开心得哇哇大叫,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那时,小河里的水很清,家家户户吃水洗衣都在河里。大一点的孩子会卷起裤脚下河抓鱼虾,我们不敢下水,但小蝌蚪是能抓到的。我们会比赛谁能吃下更多的小蝌蚪。有一次我一口气吞下了十来只,同学说吃了夏天就不会长疮了,可我越吃越害怕,感觉很多小蝌蚪在我肚子里游,回家饭都吃不下,晚上还做梦,后来就吓得不敢再吃了。
还有就是看大孩子们抓知了,他们会在长长的竹竿上绑一个网兜,用细铁丝或芦苇杆什么的圈起袋口,等找到知了后就高高举起竹竿把网兜猛地扣上去,蝉儿就傻傻地直往兜底扑腾,而不知道回个头逃生。
偶尔我也会得到馈赠,大孩子将捕到的不叫的蝉送我一个,我们称它为“哑了”,我是又喜欢又害怕。蝉的腿细细的,脚像一把把刷子,被它刷到,也会有点点痛。它还会抓紧在我衣服上,要花一点力气才能扯下来。每次我都是怕也不放手,一路小跑跟捡了宝似的奔回家。
我拿回家的蝉,外婆看我喜欢,会用棉线一头拴住蝉儿一头系在大门的门搭上,让我好放心大胆地逗它玩。一般玩到第二天,我怕蝉儿死掉,都会剪了绳子放生。
同宅的阿姨,比我大十四岁,很疼我的,经常带我玩。看我把玩个“哑了”,她就说:“不叫的有什么好玩?跟我来,我抓个会叫的给你”。
我们那宅,解放前是一个小地主的,一共四间房,土改时给地主留了一间,其余三间分给了三个贫农,分别是我外公和他的两个族弟。后来小地主和我二婆家搬走了,就剩我们和小爷爷一家,每家各建了一间房,宅上仍是四间房子。
房子的后面是竹园,围着宅子的沟边种了很多树,主要是苦连树,木材可用来制作家俱的。好多棵大树,树杆粗得小时候的我抱不拢,树荫浓浓密密的,可以在下面乘凉。夏天连树上开满了一簇簇白色的花儿,风里总是飘着阵阵花香,让小时候的我不会因家的贫寒或外婆与外公、母亲无休止的争吵而感到夏的躁热难耐。
我们家门口两边各有三棵连树,小学的暑假作业,我就是在那些树下完成的。
阿姨带我捉蝉,没想到连网兜和竹竿都没用。就在那六棵大树旁,阿姨侧着耳朵听了一会蝉声,然后走到一棵大树下,踮起脚尖就抓下一个蝉来。
经过阿姨的几次指导,我后来发现,有些蝉停得很低,甚至小小的我都能抓得着。不过,小学以后,出于好玩,我也尝试过用网兜捕蝉,还用过缠了厚厚一层蜘蛛丝的芦苇杆,也能捕到,不过要非常小心,比用网兜难。
捕到的蝉,听同学说,他们用火烤了吃过,肉很香。我没试过,一来外婆不准,二来自己也不感兴趣。
关于捕蝉,我想我大概是玩到初中毕业才不玩的。可是儿子小时候,我竟然一次都没带他玩过。那时,我工作比较辛苦,又是独自一人带儿子,而且,儿子也没有提出过此类要求或表现出一点要把蝉抓来玩的意向。
到儿子上高一那年,身高一米七,体重接近两百斤,每天除了做作业就是看电视玩电脑,两个眼睛都是七八百度的近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我说儿子,我咋觉得你们这童年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呢?你听外面那阵阵蝉鸣,你就从来没想过抓一个来玩玩么?
我把童年抓知了、钓毛狗、吃蝌蚪等种种趣事娓娓动听地向儿子描述了一遍,可是很失败,因为说者唾沫横飞,听者无精打彩。
儿子是我散养的,在他那个年代,也是为数不多的。可我想不明白的是,这散养的结果,和周围精养的孩子,咋就没什么两样呢?
我有一段时间在五官科当门诊护士,做听力测试是我其中的一项工作。每年高考前,高三的学生患突发性耳聋的比较多,学习紧张压力大是一个诱因,我想癔症性的耳聋也不会没有。也许那时老师家长的唠叨实在多,不想听就听不见了吧?这用听力测试的机器无法辩别。
这些孩子大部分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四只眼,大屁股。少部分的孩子呢,那是细细长长的绿豆芽,脸色苍白,也同样架着瓶底厚的眼镜。
想起儿子的体重,每次我都是又担心,又自责,可我也没拿出什么长效的措施来干涉。我的散养,其实就是不负责任。
可那一天,也许是被儿子的无精打彩给刺激了,我非拉着高过我一头的儿子,带着晒衣杆和买龙虾得到的网兜制作的捕蝉器,大正午的下楼到家附近的滨河广场去捕蝉。
广场绿化不错,很多高大的树木。熟悉的蝉鸣让我蠢蠢欲动,仿佛回到了童年。可是细细搜索,我竟没有发现一只蝉的踪迹。可真是奇了怪了!那这蝉鸣声是打哪来的呢?
“你别找了!找不到的!今天你有本事抓到一只知了,你说啥我就听啥!”
儿子竟然激将我!我更是斗志昂扬了。好吧,也许广场人多把蝉吓得躲起来了,那我们去前面中学旁边的小花园吧,那边人少树更多。
来到小花园,我彻底傻眼了。蝉鸣声倒是依旧热闹,此起彼伏的,可仿佛都带着嘲弄。我辛苦找了半天,头都抬晕了,才发现一只高高在上的蝉儿。
儿子!看我的!今天我就让你我说啥你听啥!
我兴奋又谨慎地举起晒衣杆,可是,竟然差了好长一截啊!
我踮起脚尖还是离得很远,只好把杆子交给儿子:妈妈太矮了,你来吧!可小心莫惊走了它!
儿子倒也没有推辞,可是,尽管他也踮起脚尖,竟然也是够不着。蝉儿自顾欢唱,树下一对小丑一样的母子,完全不在它的眼里。
可是,这晒衣杆,可比我小时候用的竹竿还长啊!蝉儿,你为什么住得那么高了?难道,你和我一样,从以前那低矮的平房中搬到了高楼居住了?
我家老宅虽然离市区很近,可不知历任市长打的什么算盘,至今还没拆迁,但户口冻结已经快二十年了,房子也只准小修不准翻盖。因为不知道何时拆迁,谁家都没心思好好建设。往日的宅沟,改革开放时被埋掉了一大段,后来不知何故没有全埋,留下不伦不类的大半条沟,再也圈不起曾经那个充满生机的宅。阿姨全家随姨夫去了上海,我爸妈为了谋生,也是辗转广东、江西、上海多地,直至老年才回到老宅。
老宅九几年的时候被我大修过,只是怕被举报,没敢动墙脚,只翻了屋顶,我又时不时地去开门通风,总算现在还能住人。
现在老爸老妈住在老宅,我最多隔一天便会去看看,回家时带着妈妈种的蔬菜。同事朋友们可羡慕我了,有时会跟我前往采摘他们眼里的绿色蔬菜,妈妈则在一旁不时指点:哎,摘这边,摘这边,那边不要去摘,我前天才打的药水,虽然高效低毒的,还是过几天再来摘吧!
原来养了很多鱼的宅沟,每年春节前,即使要被小半个村子33人一起瓜分,每家还是能分到好几条大鱼。可现在沟里扔满了垃圾,长满了杂草,就像一个被轮奸了的女人,屈辱而无助地躺在那里。
有同事问我:多好一条沟啊!你咋不把它整整?
我苦笑。且不说乡情一向复杂,这沟整漂亮了也会有人不乐意,就说钱,我哪来这么多闲钱?买房子的贷款我还没还清呢!儿子却转眼就要进入对房子的刚需期。整理这条宅沟,让它恢复往日生机,十万绝对搞不定。
可别说这条沟了,现在连以前宅上的大树,都不知道哪去了。门前只剩下半截连树杆,每年春天使出浑身的劲迸发出几许绿色,连一朵花都开不起来。
宅上的大树,有一棵怎么没有我是记得的。那年爸妈在外地,家里缺钱,外婆卖掉了最大的一棵连树。可是还有的那些树是怎么没有的,我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出来。
想到满目疮痍,苟延残喘的老宅,我突然明白,原来儿子并不是从来没有受到蝉的吸引,只是,他早就知道,蝉儿已住得很高很高,他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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