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泪

我的青春是我不愿迈进的坟地,里面葬着一位伊人的眼泪。可今天我还是忍不住进去拜祭。

(一)

教室里,同学都在认真的答着卷子,只有我一个人草草的答了几道题,一脸无所畏惧地递到她面前。“作文怎么没写?”靠在窗边的她凝眸问我。“不想写。”我回答。只那么简单的三个字。她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做任何事,那么久,那么久……但最后还是慢慢伸出手,抽出我手里的卷子。

“先别走,一会有事和你说。”她微低着头阅着卷子,并不看我。“人可以为失败而哭泣,却不可轻言放弃。”她终于放下笔,如水的双眸穿透我所有的心事。我顿时有些慌乱,眼睛不敢直视她。

“你的作家梦放弃了,现在连中考也想放弃吗?”她葡萄色的瞳仁定格在我身上,等着我的回答。我皱着眉,嘴角向下倾斜着,抖落些许不屑,并没有回答她。她并不介意我令人讨厌的样子,依旧和我说着她的人生理论。“梦想是值得每个人用一生去执着的美好,为什么到你这就成了绊脚石呢?”“美好为什么碎得扎伤了我的脚,疼得我都害怕前行了。”我拧眉望着她,咬文嚼字我的心伤。“疼痛是逐梦者的必修课。”她的伦理哲学我听得有些烦,我叫她别再说好听的话来敷衍我,说我本就不配拥有梦想。我倾斜着两腿,挑着眉看着她。“怎么就不配拥有,你看看韩剧里的金三顺,看看《小妇人》里的郑未得,看人家都是怎么坚持的。你再看看你,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把你击败了。”

她的话将我的思绪揪扯的异常纷乱,不知哪里来的倔脾气,伸手拽过她书桌上刚批过的考卷,五指用力张开,狠狠地揉碎在了手心里。霎时,她柔意的双眸便蓄满液体,小巧的鼻翼飘着杂乱的呼吸。但我还是倔强的弯起手臂,揉碎的卷子在她面前弧形般飞进了垃圾桶里。

她莹润的泪滴随着我的动作顺着弯翘的睫毛肆意地滚落下来。“吧嗒吧嗒”,狠狠地砸在她的樱花唇上。每落下一滴,那“樱花瓣”便轻轻地颤抖一下,看得我好一阵心疼。但还是连句抱歉都没讲,将手插进衣兜里,用力地抖了下衣衫,转身离开。

“邢雪桥,你给我站那!”她抽搐着鼻翼,瓮声瓮气的喊。我的手搭在门框上,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出了教室。“邢雪桥,你给我回来!”我站在楼梯的转角处,听她抽泣的话响彻整条长廊,但我终究没有转身回去。

那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伤了她的心。

时隔多年,每每梦回那一幕,心脏总是跌落悬崖般疼得快要窒息。

(二)

十七岁的那一年,常常躲在城墙的角落里,偷偷地买醉忧愁——家境的拮据,梦想的破碎,恼人的成绩……临近中考前,我又一次醉在了痛楚的心事里。

当我从校外醉醺醺地走回来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撞开了她办公室的门,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她面前。

她忙上前扶住我,“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声音及是愤怒,粉嫩的脸颊也迅速降下一层厚厚的秋霜。我蠕动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没有理会她的话,挣开她的手,踉跄地靠在了她后座的墙上。她又上前来扶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她霜白的脸颊又不自禁泛起爱疼的涟漪,声音也是极尽的温柔。她像是要扶我上哪休息的样子,我却又极不领情地推开了她。

几番折腾,我的胃一阵阵翻江倒海地难受,一股熏人的酒糟味从胃里汹涌的反上来。我忙捂住嘴巴,张跟跌靶地跑出了办公室,扶手趴在长廊的窗台前,一张嘴便吐得晕天黑地。

见我如此,她也迅速地跟了出来,温柔的掌心轻拍着我的背,待我吐完的时候,又快速地从衣兜里掏出纸巾,细心地擦去黏在我嘴角和发梢的残液,又转身走进办公室,端出一杯水,默默地递给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慢慢抬起头,她梨花白的脸颊两条长长的泪痕黏着满满的疼爱正缓缓地滑下来,滑下来……砸过她的双唇,打湿她的下颚。迷醉中,我隐约可见她白皙的脖颈喉咙在慢慢地蠕动着,蠕动着……生生刺痛我双眸。就在那一刻,我发誓我再也不喝酒了,只为医治美人泪。

后来我被妈妈带回了家。而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在学校里对着她放肆地撒酒疯。我终是带着她对我的好,放弃了梦想。至此,中考也成了我梦里的拼搏。

(三)

再见到她是学校里要开运动会,同学打电话问我借校服。学校在上课,大门是锁着的,我一脸玩味地笑,见四周无人,快速地翻墙进去了。

她在上课,见我来了,正波动的双唇突然停了下来,指间一沓厚厚的卷子“啪”地掉在了讲桌上,久久地望着我。

憔悴的面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许多年后的今天她也未曾知道,其实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衣服我可以让同村的同学捎去,但我却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她。可我们却都没有说一句话。同学要拉我进去,我却拼命挣脱着跑开了。

操场上,午后的斜阳投进城墙的柳树林里,映红手捧书卷那些少年的梦。曾几何时,我也是那梦里的人啊!可如今,梦也只是晓梦迷蝴蝶的梦了。我下意识捂住了心口,匆忙地跑掉了。

忘了门还在锁着,看门老大爷从门卫室出来,问我是怎么进来的?我一脸得意地指指校园的西墙,没想到老大爷急了,说我违反了学校的纪律。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学校有什么纪律都跟我没关系。听见我这样说,他更急了,硬要拉着我去找校领导。

“开门让我出去,校长又能把我怎样?”我冲着老大爷喊,并用脚踹着铁门。他依旧不肯,并上前来制止我。我用力地甩开他,没想到老头却被我重重地推倒在了水泥地上。

最后,老大爷被送进了卫生室,而我被带去了校长室。没多久,老大爷的儿子来了,说老大爷摔成了脑震荡,让学校给个说法。我以为学校会给我家里打电话,没想到……

“校长,我的学生呢?”怎么会是她?我苦笑,不然呢?如果我没有提前毕业,她还是我的老师呀!“校长,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她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推倒咱们学校的老大爷呢?”她一脸焦急地试图和校长解释着。

“误会?”校长铁青着脸看着她。“她自己都承认了。”她下意识回眸,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我承认这是我作为老师的失职,没能管好自己的学生,不过还恳求校长好好跟人家说说,一会我带她当面给老大爷赔礼道歉。”她焦急的脸颊满是歉意和恳求。

“道歉就完了,我爸脑震荡,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老头的儿子将一沓单子用力地摔在她面前,一副要吃人的嘴脸冲着她喊,如果学校不管他就起诉。“不过,你说我是告你们学校还是告她呀?”他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大哥我们有事好商量,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再过几天就要参加中考了,如果真的要告她,那她这辈子就完了。”我站在一旁,听着她为我说的谎话,心拧着个地疼。但那人并不为之所动,顺兜里掏出手机开始拨号码。

“我求求你,求求你……”见那人拨手机,她又上前苦苦哀求人家。到最后她的双腿竟一点点弯下去,弯下去,我下意识知道她想做什么,慌忙地跑过去,但已经晚了。

“扑通。”她的双膝硬生生地砸在了地砖上。我的胸腔挣扎着闷哼一声,心脏凌迟般疼了,疼了……我用力地咬着嘴唇,凝望着她。她湖水色的双眸泛着潮湿,最后惨白的面颊竟泪湿两腮,恰似三月带雨的梨花。让人心疼,惹人怜爱。老头的儿子终于拗不过她,答应她赔五百块钱医药费就可以了。

“谢谢,谢谢。”她弯腰向那人鞠着躬,还不停地给人家陪着不是。想着平日里她威严且受人尊敬的样子,如今却为了我受尽屈辱,心脏像钢刀锯齿的机器用力地来回翻搅着一样,怎个疼字了得。

最后,她说要和我谈一谈。但我实在无颜和她说什么。“谈什么?哦对了,那五百块钱吗?等我以后赚了钱就还给你。”我坐在看台上,晃荡着两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的牙齿“咯吱咯吱”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嘴唇也不停地抖动,双眸还留有刚刚哭泣时的残红。“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她颤抖的声音拉扯着长长的无可奈何。

她说她放下教室里40几号准备中考的学生来处理我的事情;她说她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撒那么大的谎;她说如果我出了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她的话,一字一疼,一句一伤,狼一样撕扯着我血肉模糊的心。

她越是这样,我越要伪装下去,我只想让她对我彻底死心,不再管我。别再为我伤心难过,别再为我丢人现眼。

“嗖。”我利落地从看台上跳下来,抖落掉身上的灰尘。没说一声谢谢,没道一句珍重,甚至都没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被我抛在身后的,是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感激、愧疚、思念……

我绕过看台,走到城墙的花下。盛夏,正是它们开得最绚丽最芬芳的时刻。但却在我经过的霎那,忧伤地凋落了,凋落了……

我拾起,连同她的泪,一起葬在青春里。而后在我的记忆开出美丽的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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