苋菜梗过酒,前世不修。
苋菜梗三个字,我老家的读音如“酣菜光”。
苋菜梗是旧时农家常备的菜。苋菜长到一个多高,砍了挑回家来,削去叶子,斩成一寸来长,放在坛子中腌制,一年四季都可过饭。
把菜说成下饭比较普遍,我老家把吃菜说成“过”,过饭就是下饭,过酒就是下酒。劝菜的时候说:“下饭过过,下饭过过。”有的时候会说:“别做客,菜咸咸。”直接说出味觉效果,说明吃下饭的目的就是让人的舌头感到咸,以便下饭。
绍兴有霉豆腐、霉千张、霉干菜、霉豆、腌菜、腌笋、腌萝卜等等咸菜,苋菜梗可以说是最贱的一种。
苋菜结的籽,与萝卜籽差不多大,细圆黑亮,撒到哪里就长到哪里。其实也不用播种,砍苋菜时,许多籽就摇落在地里,等它长出来,好大一片,还得大量删除,好种别的蔬菜。一种长刺的刺苋是不吃的,一长出来,不等它结籽,就会拔掉,可它还是年年长出来。
苋菜本身命这么贱,制成的苋菜梗,虽是农家最长久的下饭,却也是最上不得台盘的下饭。我们到外地上学,在学校里住宿,带米带菜,霉豆腐、霉干菜、腌萝卜都可以带,苋菜梗却不能带。在家里,苋菜梗也不能招待客人——饭桌上,总是放在离客人座位最远的地方。主妇烧完菜上桌吃饭时,才会吃几个。
男主人平时也吃苋菜梗,但客人来了就不大吃,因为在陪客时,一家之主吃什么菜,有一种示范作用。据说有的人家没好菜招待,会弄上一两个“摆菜”,客人只吃主人吃过的菜,免得误吃“摆菜”,让主人家难堪。
我们公社卫生院的屠医师就吃过一回“摆菜”。他说,有一次去做客,主人拼命劝他吃鱼,这鱼放着碧绿的葱,样子非常诱人。他被劝不过,用筷子去夹,却怎么也夹不动,真是稀奇了。一怒之下,他施展王蓝田吃鸡蛋的手法——用手去掰,结果发现是木头做的鱼。这件事有个名目,叫做“屠医师吃木鱼”。
有个上海客人,看到每次主妇来吃饭,总是吃苋菜梗,而男主人从来不劝他吃这个菜,甚是好奇,疑心那是极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吃饭,他便夹了一段苋菜梗放入嘴里,顿时陷入尴尬境地:这苋菜梗怎么咽得下去啊?他口含苋菜梗,眼看着男主人吃完饭,小孩子也吃完了饭,他却一口饭也没法吃——那时节,吃饭吐出饭来,吃菜吐出菜来,是万万容不得的,是要“犯天打(遭雷劈)”的。
终于,主妇上桌吃饭了。夹了一段苋菜梗,在嘴里嚼干汁水,将渣吐到桌子上——该死该死,上海客人只好骂自己,怎么以前几顿饭,只看到主妇吃苋菜梗,没看到主妇吐苋菜渣?
那年头,喝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买酒不但要钱,还要酒票。有些人天生好酒,就会找些菜来下酒,比如从水渠里摸些螺蛳、从溪中捉两条鱼。传说有一个孤老头,用一颗田螺下了一顿酒,不是田螺大,而是他拿田螺壳舀着汤汁下酒。
如果用那么贱的苋菜,下那么奢侈的酒,当然是“前世不修”了。
有一天,我们村轰传起一件事:阿童对老范说,苋菜梗炖猪蹄髈,美味无穷。老范信以为真,仗着家里正好有几块钱,买了个猪蹄髈,要去炖苋菜梗。那时候,平时根本吃不到猪肉,更何况是猪蹄髈。阿童见了,知道要闯祸,拼命去拦他,两个人像打架似的,在村头转圈子,引来一大群人看戏。这是那一个月中,我们村最热闹的事情。
此事让人想起苏东坡的故事。
有一次,东坡对刘贡父说,我和弟弟读书时,每天吃三白,很好吃,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八珍能更好吃。刘贡父问,三白是什么东西?东坡说,就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
过了一段日子,刘贡父请东坡吃饭,名曰“皛饭”。东坡早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还说:“贡父读书多,必有出处。”欣然前去上当,吃得很愉快,然后郑重约请贡父第二天去吃“毳饭”。
毳饭,名字如此奇怪,贡父也知道要上当的,但这没上过的当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当,不去上一上,那是很难熬的,所以第二天也欣然去上当了——结果,他饿着催了三次饭,东坡才慢吞吞解说什么是毳饭:“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毛者,没也。
明知要上当,还是去上当,实在是好奇心重,越是聪明的人,越会上这样的当,上过了当方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