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芳水

邓芝萱站在温哥华西区海边豪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沉思。
十八年婚姻,如同这窗外的雪景,表面纯净无瑕,实则寒意刺骨。
她手中握着刚刚收到今年第三季度的银行对账单,上面显示着许庆荣最后一笔汇款记录——是九个月之前,此后便是漫长的空白。
以前他几乎都是每个月都有汇款的,因为孩子们的各项开支磅大。
“妈妈,爸爸为什么还不打钱来?”十六岁的长子志安站在楼梯口,声音里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
他手里握着高尔夫球杆,那套为他量身定制的球杆价值足够普通家庭生活一年。
芝萱转身,目光掠过客厅里的意大利手工沙发、墙上价值连城的油画,以及展示柜里那些她曾经在巴黎时装周上毫不犹豫刷卡买下的多个名牌限量版手袋。
这些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战利品,此刻却像是一场荒谬的戏剧布景。
“你去叫弟弟们下来吃饭。”她轻声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餐桌上,十四岁的志鸿兴奋地谈论着他那匹价值百万的纯血马“追风”,而十二岁的志强则用昂贵的冰球棍比划着上周比赛中的精彩进球。
芝萱望着三个儿子,他们穿着私立学校的定制校服,指甲修剪得圆润完美,谈吐间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优雅。
这是她用十六年心血精心培育的作品,每一个细节都符合“许氏继承人”的标准。
“妈妈,学校发邮件通知我们要交下学期的学费了。”志安放下刀叉,银器与骨瓷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芝萱感到一阵眩晕。
三个孩子的学费及各项兴趣班开支每年都是很大一笔资金。
她己经将自己手里的零花钱全部都用光了。
她想起上周给庆荣打的那个电话,丈夫的声音透过越洋线路传来,带着她熟悉的温和却疏离的语气:“芝萱,国内市场现在很困难,你在那边先想办法周转一下。我在国内的资产也面临重组,你那边能变现的就尽量变现汇回来。”
当时她信了,毕竟她印象中庆荣从不撒谎。
十八年前,她在香港珠宝展上遇见那个来自内地的年轻商人,他穿着略显陈旧的西装,却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清澈、坚定,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那时她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珠宝设计师,而他只是个刚起步的进出口商。
他看中她的才华和家世,追求了二年,她才答应和他交往。
她用父亲的资金及资源助他建立自己的公司,并为他拉业务,还亲自为他的公司设计系列产品。
新婚之夜,他在维多利亚港的游轮上对她说:“芝萱,嫁给我,我会给你全世界,也定不会负你。”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当年承诺的一部分。
公司上市那年,他买下这栋位于西温海岸边黄金地段的豪宅送给她,只为让她和孩子们“远离国内的污浊空气”。
孩子们出生后,他安排他们都进入最昂贵的私立学校,接受最精英的教育。还说:“你退出公司管理职务,只需享受生活及陪伴孩子们。让我来赚钱养家。”
那时她觉得很幸福。
每当她外出旅行带着战利品回国,他总会笑着说:“我的芝萱值得最好的……”
直到上周,她在国内请的私人侦探林先生发来那份调查报告及一段视频。
照片上的许庆荣比她记忆中胖了些,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但笑容依然迷人。
他正挽着一个年轻貌美女子的腰,那女子怀里抱着个约莫两岁的小女孩,眉眼间与庆荣有七分相似。
拍摄地点是深圳某高档小区别墅的停车场,时间是三个月前的某个深夜。
芝萱记得自己当时如何死死咬住手背才没发出声音。
十八年婚姻,三个优秀的孩子和一个上市八年且收益超预期的公司都比不上一个年轻的女子。
这是芝萱从来没有料到的事实。
她从未想过这个曾为她打造金笼的男人,会在笼外另筑一个爱巢。
“妈妈,你没事吧?”志强的小手轻轻地搭上她的手臂,冰球运动员特有的粗糙掌心摩擦着她保养得当的皮肤。
芝萱摇头,突然看清了餐桌上这一切的荒谬——他们像一群被宠坏的孔雀,在即将熄灭的聚光灯下炫耀着最后的羽毛。
而那个一直提供光源的人,已经悄悄移走了他的灯。
夜深了,孩子们入睡后,芝萱独自走进衣帽间。这个二百多平米的房间曾经是她最骄傲的领地,三面墙的鞋柜上整齐排列着限量款高跟鞋,中央的珠宝柜在射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她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那个她多年未动的丝绒盒子。
里面是一枚素银戒指,没有任何装饰,内侧刻着"QX 2005.6.18"。
这是她在遇见庆荣前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件作品,代表“邓芝萱”的独立存在。
后来她拥有了满屋的钻石翡翠,却再也没戴过这枚银戒。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芝萱将银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她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衣帽间里回荡,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波斯猫。
第二天清晨,她罕见地亲自下厨做了早餐——不是厨师准备的欧陆式自助餐,而是简单的白粥配咸菜。
“从今天起,我们要有些改变。”她对三个儿子宣布,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
志安最先反应过来:“是你和爸爸的公司出问题了?”
芝萱摇头,直接将林先生调查到的资料放在餐桌上。
“你们的父亲,他在国内已经有了另一个新的家庭。”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预报,“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接下来的沉默震耳欲聋。
志鸿打翻了牛奶杯,乳白色的液体在亚麻桌布上蔓延,像一场微型雪崩。
志强的冰球棍从椅背滑落,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不可能是真的。”志安的声音发紧,少年清俊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
芝萱看着长子,突然发现他皱眉的样子与庆荣年轻时如出一辙。
“我雇人调查了你父亲三个月,证据确凿。”她顿了顿,“现在,我们需要决定怎么应对。”
志鸿突然站起来,马术训练塑造的挺拔身姿此刻因激动而微微发抖:“要让他身败名裂!我们可以联系媒体,曝光他伪善的面具...”
“不。”芝萱打断次子,“那不是我们的战争。”
她起身走向落地窗,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十八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你们父亲建造的城堡里。现在城堡要塌了,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被埋在里面。”
转身时,她看到三个儿子眼中的震惊渐渐被一种新生的东西取代——那不是她熟悉的、被宠坏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接近坚韧的神情。
“妈妈有什么计划?”志安问,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芝萱微笑,第一次感到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悸动。
“首先,我们得学会没有了厨师、司机和管家后应如何生活。”
她看向珠宝柜,“然后,我要卖掉这些以前的'战利品',用这笔钱做点什么.…..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事。”
志鸿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你以前说的,回去做珠宝设计吗?”
“比那更好。”芝萱抚摸着右手上的银戒,“我要创建一个品牌,专门回收改造那些被遗弃的珠宝——把破碎的东西变成新的艺术品。”
她看向三个儿子,“你们愿意帮忙吗?”
志强突然笑了:“我可以设计冰球主题的系列产品,用旧宝石镶嵌成冰球棍造型.…..”
“而我会说服马术俱乐部的妈妈们捐赠她们过时的钻石胸针,”志鸿接着道,“改造成马镫形状的耳环。”
志安若有所思:“高尔夫主题也不会缺市场。那些富商太太们总有戴腻了的祖母绿.…..”
芝萱望着三个儿子,突然明白这场危机带来的不仅是背叛,还有馈赠——将他们终于从精致的展品,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窗外,铲雪车开始清理街道,金属与冰雪摩擦发出刺耳却充满生命力的声响。

六个月后,当许庆荣因挪用公款和商业贿赂被调查时,芝萱正在多伦多开设她的第三家“再生珠宝”工作室。
他因此被公司的股东们踢下了董事长的宝座。
她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请求,包括那个开出七位数价格的知名脱口秀节目。
“仇恨是昂贵的奢侈品,”她在日记中写道,“而我选择投资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教志安如何做预算,陪志鸿照顾他新领养的退役赛马,看志强在社区冰球队当志愿者教练。”
圣诞前夜,她带着三个儿子回到那栋正在挂牌出售的豪宅,收拾最后的私人物品。
志安已经长高了许多,晒黑的皮肤来自他在高尔夫俱乐部当球童的新兼职。
志鸿的马术装备换成了二手货,但笑容比从前更加真实。
志强正用他参加比赛赢得的奖金,为社区冰球场购买新设备。
“妈妈,你会原谅爸爸吗?”志强突然问,手里把玩着一个用旧钻石改造成的小冰球,那是芝萱最新的设计作品。
芝萱望向窗外,新雪覆盖的草坪上,四个雪人并排而立——三个高的,一个稍矮的。
那是今早他们一起堆的,用胡萝卜和纽扣装饰,平凡却充满生机。
“不会,因为原谅不是给背叛者的礼物,”她轻声说,“是给自己的赦免令。”
她戴上手套,将最后一箱个人物品搬上租来的货车,“而我们,如今已经不需要那张赦令了。”
货车驶离时,芝萱最后看了一眼那栋见证了她十八年富贵生活的建筑。后视镜里,豪宅渐渐缩小成一幅圣诞贺卡上的图案,精致却冰冷。
前方,是蜿蜒却充满可能的道路。
“下一站去哪?”志安握着方向盘问,他已经考取了驾照。
芝萱看向仪表盘上那张摊开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城市——多伦多、纽约、伦敦、墨尔本.…..哪里需要破碎重生的艺术,哪里就是我们的下一站。”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歌词唱道:“雪落无声,却能让整个世界改头换面。”
芝萱摇下车窗,让十二月的寒风吹乱她新剪的短发。
不再需要昂贵的发型师,她自己用厨房剪刀剪的,效果意外的好。
货车转过街角时,她看到路边一个广告牌上写着:“真正的奢侈品,是成为你自己。”
芝萱笑了,将右手上的银戒转到光线下。十八年后,她终于又做回了最初的自己。
雪,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2025.12.04上午芳水随写于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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