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用之人

(1)

在我上学之前,整个紫云庵的村民,都非常,非常,非常穷。

每一户人家的生活都过得几乎一模一样:

家中都有老人和小孩,还有养家糊口的中青年们。

一楼堂屋里,房间正中必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配着四条长板凳。

与之相连的厨房里,必然都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土灶头,在它旁边也必然都倚墙立着一架长腿的木碗橱。

在一楼的某个角落,必然有一架贴墙而建的木楼梯,直通楼上卧室。卧室里除了一架巨大的四四方方雕松刻鹤的架子床外,极少其它家俱,大概也就几个笨重的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和一个梳妆台。

全村人几乎都过着这样相同的生活,一模一样。

所以全村人都活得非常的坦荡,门不闭户,娃不拴桩。

白天,大人们或者上山种菜,或者下田种地,小孩子们则全跟家猫似的被放养。到了吃饭时间,家中大人站在门外一声吼,玩的不知所踪的小孩就会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跑回家,即使跑的太远听不到也没关系,总是不会跑出了村子的,而全村子的人都会接力棒似的提醒你:你家开饭了,快回家吃饭去!

村子小,人也少,同年龄段的小孩就更稀缺,而全村子有八成的人都有亲戚关系在的,所以几乎个个都有照看小孩的责任和义务,哪个人都得对我们笑脸相迎热情招待。这就惯的小孩子有点无法无天了,村中哪家人的门都敢进,村中哪个人给的食都敢吃。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大家实在穷,穷的都没什么东西需要费个锁钱偷藏起来的。干着一样的活,吃着一样的饭,过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真的毫无需要加密隐私的地方啊。所以,不要说娃娃们可以来去如风,就是对于大人们自己,去别人家里也是不打招呼,直进直出的,主客双方对此都毫不介意,甚至还会以此来证明彼此的深厚交情,或者评断对方的人品道德。

但凡有人在家,那这户人家的所有大门必定都是要敞开的,谁好意思关着门啊?那会让你落个不够热情好客的差评,或者正在家做坏事的嫌疑。那个年代的人,虽然不一定会说“君子坦荡荡”或者“白日不宣淫”这么文绉绉的酸话,但他们不知怎么的,倒是把这种孔儒精神彻底领会到位并坚决执行了。

所以,在那个贫穷年代,在某种程度上居然达到了“幼吾幼及人之幼”的崇高境界。

(2)

那个时候我闹过一次乌龙的“失踪”事件,把老杨和老何吓得够呛,还惊动了全村子的人。那大概算得上是我人生的颠峰时刻了吧?

据说那是个夏季农忙时节,每一个人都很忙,即使像我这么“宝贵”的独苗——全家上下十来口人中我是第四代唯一代表,也没人能分出点时间来关注一下我,而我又是习惯了全村子趴趴走的,哪可能安安份份坐在家门口呢?

当时有个年轻的小阿姨,看着白嫩可爱的我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就问我要不要跟她去田里摘荷花、掰莲蓬。

好啊好啊。新鲜的莲子,可是甜的,好吃!

那是个极度缺乏零嘴的年月,连一勺子白糖都是宝贵的,所以夏日里随手可摘的莲子显得难能可贵,可惜,它只在夏天才有。现在回想当年的物质匮乏程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Amazing!

总之,出于对零食的极度渴望,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任由那个阿姨抱着我走出了村子,一直往村子外东南方向的田野去了。

那里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平原,集中着周围几个村子的田地。中间被细条的土埂分割成一方块一方块的,每一方块分别属于不同的人家。偶尔浅平的稻田之间会有几块被挖深筑高后灌满清水的池塘,那是用来养鱼养莲藕的。每到夏季,密密挨挨的莲叶随风摇曳,粉白色的荷花或亭亭玉立,或藏匿于宽大的荷叶下,而美味的莲蓬则要人划着木盆深入荷塘中间,挨个挨个的查找,攀折。

年轻的阿姨坐在一个半人深的圆木桶中,划着一支木橹,漂进了荷塘里面去摘取莲蓬了,我就蹲在池塘边的土埂上,举着一枝她摘给我用来遮阳的大荷叶,坐等美味归来。

我总是疑惑于这一模一样又紧紧连在一起的田地,大家究竟是如何分辨出哪块地是属于自己家的?每条田埂又没有名字,每块田地也没有牌号,它们长得如此相同,无论是水汪汪的青秧田,还是金黄黄的稻谷地,它们被不同的人,在同样的季节,按同样的方法,一起种下,一起收割。所以,每时每刻都是如此的一模一样。人们到底是怎么办到每天不出错地找到自己家的田地耕作的呢?

我问过老何老杨这个问题,但是他们自己也想不明白原因,所以每次都极不耐烦我问他们这种招人厌的问题,总是粗暴地嚷嚷说“哎呀呀,这有什么找不到的,XX家旁边就是我们家的了嘛”。

那XX家要是找不到属于自己家的地了呢?我很想继续这么问,但是当大人们回答不出小孩子的问题时,都会恼羞成怒给小孩子脑袋上敲一记爆栗来结束话题。我从小是个识时务的聪明娃,绝对不跟暴政对着干,太吃亏,又得不到答案。

那天的我,大概还思考不了这么深层次的问题,只会坐在田埂边傻等零食。

但是,突然间,立在路边的水泥柱子上的高音喇叭响了。

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挺好玩,那扩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在无遮无挡的原野上荡气回肠连绵不绝。不过说实话,真的很难让人听清楚它在说什么。

周围劳作的人们都昂首侧耳,仔细辨听着那一遍遍重复播报的内容。一般来说喇叭里通知的都是大事,一般都是村官们下达重要消息时才会使用的工具,比如说要选举村干部了,或者收粮缴税了,或者集体发物质了,等等。总之,跟村里每一个人都有着莫大的关系。

突然,那个阿姨从荷叶堆里迅速钻出来了,她一上岸就捞起坐在地上的我,匆匆塞了个莲蓬到我怀里——这举动非常正确及时,否则我就要哭闹了。然后,把我抗在肩上往村里跑,刚走过桥到村口,就遇到人对她嚷嚷“哎呀呀,原来在你这里,快送回去吧,都急煞人了”,把个小阿姨吓得急红了脸。

当我像过年拜拜用的猪头一样被人摆上八仙桌时,马上被一众邻里亲友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像过节一样热闹。老杨同志有没有哭我记不得了,但老何老杨当时肯定是现场最激动的二个人,虽然我是个女娃娃不如男娃娃来得珍贵,但是那时候我可还是老何家千顷地里唯一一颗成活的苗啊!啧啧啧,尽管我那时候不知这么多人围着我干什么,但是那种被人当珍稀动物般宝贝的洋洋得意的心情,我至今仍能感受到几分余温。

啊,这大概就是如今网红的心情吧!

(3)

这种普遍穷的懒洋洋的生活,很快就被席卷全国的经济浪潮给打破了。

当村中出现了第一个“万元户”,当各种家电逐一进村,当汽车飞机高楼大厦通过电视光速冲入视线,村民们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迅速找到了通往罗马的道路,纷纷卷起包裹奔向远方。

在这个追逐金钱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出现了差别,户与户之间筑起了高墙。原先因为封闭的环境而压制的各种欲望也喷薄而出,滋生蔓延。

人人都热衷于讨论如何赚到大钱,人人都争分夺秒在赚取更多的钱,任何与此不相关或者无帮助的人和事,统统都归之于“无用”:无用的事,无用的人。

“无用的人”不同与“失败的人”,后者是与主流认知相同只是结果不佳,而前者却是离经叛道脱离群众的人。后者被人可怜,前者被人厌弃。

这种人很少,但还是存在。

有一天,一个小伙伴邀我去她家玩。

她家是从她爷爷辈才搬来村子的,平时我们两家大人好像来往并不多,但是大人们的世界与我们无干,我们一般都懒得理会。她家是一直溜的平房,据说她父亲三兄弟已经分家了,她父亲和大伯各自分到了几间大瓦房,而没结婚的小弟则继承了家中最老的木楼。

我们在她家跑来跑去的瞎玩,后来她提议去他小叔叔的木楼探险。这还真是探险,因为她和这个小叔叔并不熟,好像是有一天突然冒出来的,家中的大人们好像对他也不怎么欢迎,虽是亲兄弟而且就住在隔邻,两家却并不来往。也是奇怪。

她小叔叔家的大门是开着的,老房子的门槛非常高,足有二三十厘米,我们这种小萝卜头得扶着门框跨进去,以防止摔着绊着。这个堂屋像壁龛一样狭窄,窗子又是老式的瘦长瘦长的木格棱推窗,室内光线暗淡稀薄,让人心生畏惧。

但是窗子对面靠墙立着的一个玻璃柜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它让我减轻了恐惧,壮着胆子走进屋子,踮起脚,仰头伸脖地想看清玻璃柜中的小摆件。这时门口的小伙伴已经开始感到害怕,小声地催促我回去,而我的好奇心已经开始膨胀,哪还会理睬这胆小鬼的声音。

我索性从旁边搬了一张凳子过来,然后爬上凳子趴在玻璃上看里面的那些玩艺,有小茶壶、小木桌、小藤椅,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根。真有趣!好想要啊!

正当我天人交战要不要伸出罪恶之手时,一个大人走进来了,小伙伴在门口惴惴不安地小声叫了声“叔叔”,我迅速爬下凳子,跑回小伙伴身边,严阵以待。

没想到这个大人倒是个好脾气的,连一句责问都没有,看看我搬到柜子边的凳子,笑眯眯地问“你们喜欢这些东西吗?”他指指柜子里的小玩艺。

我警惕地看看他,又极留恋地望望柜子,咬咬牙坚决地摇头否认。万一要是说了喜欢,他怀疑我偷东西呢?

他还是温和地笑着说“要是喜欢哪个就告诉我,我送给你们啊”。

我这才觉得危险,丢了句“不要”,飞快地抓起小伙伴的手跑了。我怕再听他问一句,我说不定真伸手要了,带回家肯定会被老何同志知道,那说不定真的要挨打了。

唉,这个好面子的老何同志啊,吃别人给的东西没关系,但绝不允许我拿别人家的东西,连露出垂涎欲滴这样不上道的神色都不行,宁肯我回家跟他提要求,他再辛苦攒钱给我买回来。唉,太好面子了啊!这么一副拐犟脾气,很吃亏的哟!

(4)

后来我又趁着那家没人在时,偷偷溜进去看了几次那些小玩艺,每看一回都要嫉妒一回。

一个人怎么能拥有这么多好看又有趣的小玩艺呢?

有时老杨同志和别人在讲其他人的八卦时,我就在旁边故作天真问起小伙伴她小叔,结果几个顶起半边天的妇女们非常不屑地说那就是个“没用的人”。

我很不解,我知道大家说的“没用的人”就等于“不会赚钱的人”,但那人有一柜子的小玩艺啊!其他人都没有!

老杨听我说到那些小玩艺,就更不屑了,说只有没用的人才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上面。然后又警告我,不准再去他家玩,一个好好的大小伙子,一把年纪不做正经事,也不结婚,每天傻乐傻乐的,肯定有毛病。

我并不同意老杨同志的论调,在我看来,赚钱的乐趣远不如拥有一柜子小玩艺,甚至可能都比不过观赏蚂蚁搬家来得有意思。虽说我小时候有点好动,但是如果是看蚂蚁,我可以守着那土圪塔半天不挪腿,观察蚂蚁们打群架、远程接力赛一样搬运粮食,看它们回家的路线太平顺了还会横摆一根树枝阻截,这些小东西也真是一根筋,都不知道直接爬过去,还非得绕着树枝团团转半天才能定下来是继续直走还是改道,真傻!

不知道是老杨同志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其他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再没去看那些小玩艺了。但我一直挺喜欢买这些“无用的”小摆件小玩艺,不拘价值高低,哪怕是路遇的一截造型古怪有趣的树桩都想搬回家。这些小东西随意组合摆放,可以制造出无数故事场景,而抽象的树根更像是沧桑的肢体艺术,带给人无限想象的乐趣。

这个叔叔是第一个引发我思考人生意义的人,不,那时候应该还没有如此明确,只是在心里埋下了一个个小疑问:

“快不快乐”和“有没有钱”或者说“有许多许多的钱”,是不是真的有关系?

“无用的人”和“无用的事”到底对谁无用?

这人啊,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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