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老公正跟老爸老妈吃着饭聊着天呢,木匠毛歪歪倒倒地钻进了屋。
老妈赶紧招呼他一起吃点儿。他随手接过筷子,端起老爸倒的酒一口喝下,胡乱夹了几下菜,就一屁股坐下,夺过酒瓶,自斟自饮起来。
我和老公面面相觑,老爸摆摆手,示意我们别管他。
他喝着喝着,突然把杯子一丢,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老公,咧嘴傻傻地笑,一把抓住老公的胳膊,含含糊糊地叫着:“儿子,儿子…”
老公呆住了,老爸老妈忙拉住木匠毛,好说歹说告诉他认错人了,劝着他多吃菜。
他松开了手,像泄了气的皮球,委顿在凳子上,呜呜地哭着,胡言乱语一阵,又突然起身,踢开凳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老爸老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真是人变了命呀…”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也不由得伤感起来。
2、
木匠毛是住在我娘家后头的,他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我小的时候,十里八乡谁家有喜事,!以能请到他打一套家具为荣,人们都“木匠毛”“木匠毛”的喊他,以褒奖他出色的手艺,他的真名反而没人知道了。
那时他脸上总是挂着愉快的表情,跟人说话大嗓门,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人特别慷慨热心,谁家有难事都乐意帮忙,村里大人小孩都喜欢他。镇上敲锣打鼓的给他家送过“积善人家”的牌匾,县里的电视台还采访了他。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特别争气,全都承袭了他的技艺,成了一名出色的木匠。
有三个手艺人的他家很快富甲一方,成了我们这里最早的“万元户”。
木匠毛每天下工,哼着小曲,蹬着一辆永久牌儿的自行车,车头挂着一包卤干子、酱鸭、卤猪蹄或是时新的水果,穿过村中小路,回到位于村尾的家。
我们这些几个月不见一点荤腥、从没尝过那些新鲜水果味的小孩儿,常在路上对着他的自行车直流口水。他有时会停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笑呵呵地递给我们:“来,细伢,吃糖。”
周边有女儿的家庭,都对自己闺女说:“木匠毛家可是个好人家,要是能嫁到他们家,你可就享福了。”
一天,木匠毛的大儿子建国到邻村做工,雇主家的女儿玉兰帮忙打下手。那姑娘生的杏眼桃腮,皮肤白皙,一笑还露出两个小梨涡。建国眼都看直了,冲着姑娘嘿嘿傻乐。两个年轻人一来二去有了好感,不久就结婚了。
长子结婚可是天大的喜事,木匠毛乐得合不拢嘴,一连办了三天的流水席。
全村人都喜气洋洋,大人小孩全涌到他们家凑热闹。只见他们家房子粉刷一新,房顶糊上了漂亮的花纹纸,婚房床上铺着大红的百子被,还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几床新被子。一组铮亮的皮沙发,坐下去软乎乎的。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摆件,很多东西我都叫不上名,就觉得特别漂亮。
嫁妆里最惹人眼的是几个大件: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一台铮亮的缝纫机,一台三洋牌的录音机,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一样的东西,里面正在咿咿呀呀的唱戏,后来才知道那是电视机。
大家看得眼都直了,啧啧赞叹:
“什么都有,做他们家媳妇真强!”
“我还是第一次看电视里演戏,好看。”
“还是木匠毛家厉害,第一个买电视,比街上人还有板眼…”
听着大家的赞叹,木匠毛脸上笑开了花。大声地招呼大伙:“晚上都来家看电视,好看着呢!”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人一吃过晚饭,就搬个小凳子聚到木匠毛家看黄日华演的《射雕英雄传》。
他们家像个小剧场,大人边看边说说笑笑,小孩子在那里跑来跳去,欢喜得直打滚。媳妇玉兰也特别随和,不仅不恼,还备了茶水,端出瓜子、花生招待大伙。
木匠毛瞅着一屋子的热闹,慢条斯理地品着他的小酒,寻思着:这要是再添个孙子,这人生可就圆满咯。
积善人家总是容易心想事成的。隔年二儿子建军也娶了媳妇。两个媳妇儿的肚皮也都挺争气,三年的时间,木匠毛就添了三个孙子。最小的女儿也欢欢喜喜出了嫁。
事事顺心的木匠毛每天笑得见牙不见眼,村里总能听到到愉快的大嗓门。他手艺更精了,态度更好了,对人更热心了。
待到几个孙子能走能跑,他就极少亲自出工,活计都交给了两个儿子。自己每天就在家里喝点小酒,哼点小曲,跟人侃侃大山,吹吹牛,牵着几个孙子满村撒欢,秀着满满当当的幸福。
3、
然而,幸福就像是脆弱的玻璃,总是那么容易碎裂。有一天,木匠毛正带着孙子们玩得高兴呢,最小的孙子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发起了高烧,身体抽搐个不停。
他七手八脚地把孙子送到医院,医生抢救了一天也没救过来,小孙子夭折了。
木匠毛呆坐在医院走廊里,抱着小孙子小小的身体,一连两天不肯撒手。
小儿媳妇听闻噩耗,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她性情大变。天天跟老公吵,跟公婆吵,她恨,她怨,怨公婆没有把孩子带好。半年后,小儿媳妇带着怨气跟别的男人跑了。木匠毛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笑容少了很多,只觉得对儿子不起。
祸不单行,一年后,一向优秀的大儿子突然病倒,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肝癌,已经到了晚期,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信邪的木匠毛把大儿子送到了省城医院治疗。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又开始接活计了。他没日没夜的做工,赚的钱全砸进了医院。熬了不到半年年的时间,大儿子还是去了。
接连遭受打击的木匠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本浓密的头发,已经稀稀拉拉地露出了头皮。他的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愉快的表情,也再没有听到他爽朗的大笑声,他更沉默地做着工。一闲下来,他就忍不住想起大儿子和小孙子,躲在人后悄悄地抹泪。
还没等木匠毛从丧子丧孙之痛中彻底缓过劲儿来,他的小儿子病了,一检查,癌症中晚期;老婆也倒下了,还是癌症。
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破坏它,摧毁它。村子里有人说:木匠毛家肯定是被什么厉鬼找上了。
有人说:木匠毛无意中得罪了上天,上天要惩罚他。
有人说:是木匠毛的命太硬,克人!
村里流言四起,空气中都弥漫着恐慌,他们家儿媳玉兰果断带着两个儿子住回了娘家,再不肯回来。
木匠毛听了这些流言,沉默了。他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东拼西凑的借了不少钱,送老婆、儿子去治疗,还请人做了好几场法事,却依然没有拉住小儿子和老婆离世的脚步,他们前后脚地离开了木匠毛。
4、
木匠毛垮了,他再没有出过工, 天天的提着个酒瓶,失魂落魄地在村里游荡,醉倒了就随便在哪里歪上一宿,有时在柴堆里,有时在猪圈中,有时在菜地边。夜里,风中常常传来他的呜咽声。那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哀嚎,痛苦、悲凉,还透着一股不甘和绝望。
幽魂一样的晃荡了不多时,木匠毛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神迷茫,佝偻着背,走路歪歪倒倒。他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了,嘴里整天念念叨叨的说着什么,偶尔去到别人家里,见到男人就拉着喊:“儿子,儿子…”让人忍不住心酸。
“发火了!快,快,快救火!快救火!”
“快来人,来人呐…救人…有人…”
前几年的腊月底,村里人被尖利的惊叫声和当当当的敲盆声惊醒。
大家披着衣散着扣、慌慌张张的提着水桶,拿着脸盆和其他能盛水的东西,冲到发火的地点——那是木匠毛家的房子。
火烧上了屋顶,空气中一阵阵的焦臭味,混合着浓浓的酒味,其中还夹杂着木匠毛凄厉的悲嚎:“哈…哈…儿子,儿子…”
呼呼的西北风凛冽的刮着,助长着汹汹的火势,火苗疯狂的吞噬着它周围的一切,人根本无法靠近房子去救出木匠毛。
“木匠毛,出来,快跑出来…”有人厉声大喊。
彼时,风声、火苗的噼里啪啦声、吆喝声、催促声、吼叫声、劝说声、小孩啼哭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在这片嘈杂中,始终没有走出木匠毛的身影。
大伙儿闹哄哄地一直忙活到天亮,火头才终于被控制住,只有零星的几处小火还在燃着,不时一股股黑烟腾起。房子成了一片废墟,大家在废墟中寻找到木匠毛。他蜷缩在一角,成了一具焦炭。
他死了!在即将迎来新年的腊月死了!去追随妻儿孙子的脚步去了!他家旧址成了村里禁地。后来,村里人偶尔提起他,莫不感叹他的命苦,更想不明白的是他家人接连出事的邪乎。
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支勘探队,据说是来寻找什么矿的,由村长带着去后山。在路过木匠毛家的废墟时,有个什么仪器滴滴滴地作响。他们停了下来,从废墟里扒拉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宝贝似的装到一个特质的袋子中,又放入一个匣子。
带路的村长赶紧打听那石头,被告知那块石头上含有放射性元素,有严重辐射,是个害人的东西。
村长被惊了一声冷汗,想起木匠毛一家的惨死和他临死前的悲嚎,一阵阵后背发凉。
至于木匠毛家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块石头?这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