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万斋版本的《阴阳师》算是同系列电影中比较老的电影了,看完之后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尽管人都说安倍晴明面如妖狐,美艳得令人心惊,于我而言,电影中的晴明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其实是他自己看似平易近人而实际上是对万物漠不关心的性格。
日本人天性里都埋藏着一个狭小、忧郁的自我。我有时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游牧民族在青天白日下自由行走惯了,我就觉得他们应该像一望无际的天空,像一马平川的高原一样,包罗一切,就算偶尔在马背上唱起了哀伤的歌谣,我想,那哀伤也当是从马背的鬃毛上流下,漫山遍野地淌,直淌得整个草原都陷入寂静与苍茫之中。而像我这样生长在长江沿岸平原的小儿女,我就下意识地以为我自己应当是低矮潮湿的,粉颈低垂,汗湿的乌发贴在脑门儿前,欢喜时就折枝杨柳踏歌而行,悲愤时就万念俱灰投身江水。我们这里的人性格像季节一样分明,可是毕竟是双足深陷水田中的凡人,抻长了脖子也见不到平原的尽头有什么。日本人和我们都不一样,你看他们的国土多么狭长,因此他们行走必须小心,十分小心,不然也许会失足跌入太平洋。
其实大概是太缺乏安全感的原因。
日本电影《小菜一碟》中,男女主人公本来正坐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相互表白,忽然地面就开始震动起来,地震过去之后,他俩又哭又笑地抱在了一块儿,脸上犹带泪,当下就干起了不可描述的事。连性命都不知道能保存到几时,也许下一刻你我生命就要凋落。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啊,虽是如此。”
小林一茶的这首俳句虽是为早夭的女儿作,更多寄托的却是对生者的悲悯与哀悼,我们也有将人命比作朝露,比作薤上露的,不过是说人生短暂,转眼即逝,在他们看来,却是真正不知死期。
樱花很美吧,确实是很美了,日语中,可以用“ 素晴らしい ”来形容樱花盛开的盛况,这个词包含了“美丽”、“壮大”、“优雅”诸多美好的含义,然而樱花花期何其短暂,朝生暮死的樱花意味着聚少离多的悲哀和幽微难明的命运,朦朦胧胧地在日本文化中扎根,在日本人心中撒上了一层关于生死的影翳。
很久以前,我们就开始信仰天圆地方的宇宙观,我们坚定地相信,即便宏大如天地日月,也绝没有轻易反叛的道理,因此我们心安理得地在大河流域繁衍生息,我们甚至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们会在这片望不到尽头而又坚实可靠的土地上一辈一辈地一直生活下去,像第一个皇帝的预言,“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最早的时候,夸父的遗体化成人间珍宝,永世长存,河畔的女娲也突发奇想,抟土为人。我们的骨肉都源自土地,又在土地上生长蕃息,我们根本不能与土地剥离。即便斗转星迁,土地还是万古不变的忠诚,是我们仅有的可以相信与依赖的事物。而日本人,在很早以前,给自己的民族编撰的神话里,就很明白地说了,他们的国土,人间的苇原中国,最开始就是由水中的一支芦苇变来的。大陆漂移学说为什么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因为我们生活的经验向我们暗示,我们的土地是稳定而镇静的,怎么会飘来飘去呢?日本人的神话比科学更早地揭露了真相,日本人也比我们更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日本神话中,他们索性悲哀又爽快地承认,不但日本的国土是芦苇变的,日本国土的形状甚至也是须佐之男命用斧钺劈凿而成的。想想,于我们而言,如果脚下的土地都无法相信,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让我们信仰的,什么“厚德载物”,什么“皇天后土”,简直都虚幻如梦。日本人一直生活在这种幻梦当中,而可悲之处在于,他们一直都是头脑清醒的。
魏晋时候,许多风流人物都戏说人世如梦,那是真的醉生梦死,不知朝夕,因此他们会找乐子,来去都自在,就像我在梦中尽可以大放厥词一样,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地任意妄为,将现实过得如同梦幻,这是蝶我不分的缘故。为什么说日本人可悲呢?他们心里明明埋藏着一个自我,追求浪漫、唯美、梦幻,但又分明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时候,在干着什么事儿,于是不得不把自我埋藏起来,正正经经地过日子。
所以我说,日本人心里,都藏了一个忧郁而狭小的自我。他们的忧郁,不是杜甫那种对黎民苍生的忧患,而是对一花一草、一瓶一桶的怜惜与珍重,如古俳句所说,“吊桶新缠朝颜花,无奈邻家乞水去”,或者“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他们的狭小,也不是凝缩了天地日月的那种小,而是真真正正“手握麻雀”的那种细小与逼仄。
安倍晴明作为平安京第一阴阳师当然是备受荣光,而且为人也确实是风流蕴藉,可是看来看去,偌大的一个平安京,偌大的一个庭院,尽管他能拈花作友,又有源博雅可与促膝长谈,浑身还是透着一股寂寥与冷淡。
《围城》里有人说,近代中国的诗坛啊,分为两个派,一个是以留学欧洲的徐志摩为代表的西洋派,另一个则是首推留学日本的苏曼殊的东洋诗派,并且说,徐志摩还算好些,苏曼殊那一派里呀,字里行间全是东洋女人腻腻的头油味儿。现在想来,这甜腻的头油味儿里头,又何尝不是溢满了哀怨与愁思呢。郁达夫留学日本回来,写的小说也多少感染了日本的忧郁与哀愁,初看觉得秾丽有致,看多便觉是哀怨有余,消沉过度。
有的人,会把哀愁很小心地藏起来,逢人依旧露出端正得体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过他的日子……我想,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并不是只有日本人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