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奎从军队里退下来的那年才刚刚二十七,战还没打完,因为口角打死了部队的长官,抢了几把枪跑了出来。
战场上那几年杀了不少小鬼子,但一直只是个小兵仔,憋屈气受了不少,杀了长官回老家自然是要被抓出来的。
薛奎倒是个孝敬人儿,连夜跑回去翻进山阴县自己家里,害得孤寡的老母亲以为有人要劫了她,点灯一看,却是她三年未归的独子。薛奎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老母亲面前,掏出衣服里的大口袋,将这些年来的饷钱捧在自己的断掌上,说自己打死了军官,以后难得回家了,便连磕了三个响头。
老母亲老泪纵横,抱着儿子的头连声说:“儿啊,儿啊。”薛奎半点不再含糊,说了声“孩儿不孝”就扛着那三把钢枪,头也不回地离了家。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但常有人会按月给老人家送来些钱财。
自此,山阴县外的云峰山上又多了个好枪法的土匪头。
山阴县因为地处偏僻,小鬼子还祸害不到,但是这匪商之争历来已久。经商之人压榨百姓,不给百姓活路,让很多人落草为寇,而山阴这个小地方的土匪倒是有些侠义之气,专挑这些奸商下手,官府本就衰微,更没有人能管得住这些个事儿了。
郭家的小女儿苑苑今年才七岁,是郭老二唯一的孩子,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极了她被抢婚后来难产死去的娘,可就是不会说话,总是一双大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伙计干活,让人看了就心疼。
这天夜里,薛奎带了七个下手狠辣的兄弟,翻进了郭家的院墙,不问钱财,见人就砍,枪打完了子弹都懒得上,生着断掌的粗手握着刀柄在这个寒冬腊月汩汩出汗,只杀得大刀都瓢了刃,红色的血在纸糊的窗花上溅了一层又一层。
本说薛奎和这郭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每次例行地问县里的商家敲诈些保护费,可这郭老二倒好,听说军队要从这山阴县外的河边路过,竟通风报信过去,说当年杀了陆长官兄弟的薛奎正躲在这山里。这说了也巧,这支军队的长官余正新也是个义气之人,当年和陆长官是上战场杀敌的好兄弟,这样的大仇,正是不能放过,更何况这也算是给百姓除了一害。
当天夜里,军队就进了薛奎的贼窝,几把冲锋枪一架上就剿灭了大半,前方军情告急,军队没停留就赶往战场。薛奎这小子也感叹自己命大,躲过一劫。当下里,薛奎听说是郭老二报的信,就召集了七个挂了仇的兄弟闯进了郭家。
薛奎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斩草必要除根,整整把郭家一大家子的人都杀尽了,放了把大火从柴房烧起。郭家完了,山上的兄弟也只剩下零星几人,薛奎喘着粗气拔着刚从郭家炕头抢来的烟土:“兄弟们啊,别跟着俺了,这些年得的那些钱财都在洞里的关公像后面呢,你们哥几个分了,以后也是后会无期了。”
兄弟们都知道大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不敢多说,谢了大哥这些年的照顾,离开了。
留下薛奎坐在郭家的院门坎上拔着烟枪,身后熊熊大火烧得房子嘎吱作响,一块块焦木从梁顶上摔下来,轰然落地。靠在挂着大门环的院门上,望着被火光烧亮天空,薛奎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爹爹,爹爹……”薛奎听到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只见苑苑从烧着的长廊那头跑过来,一头扑进了薛奎的怀里,薛奎吓得丢了烟枪,躺倒在了地上,一时不知所措。
这是老郭家的种啊,不是说不会说话吗,今天倒是喊了自己爹爹,真是稀奇了,妄我都三十出头的人,一房媳妇都还没有,今天竟被认了爹。
薛奎望了望火光里窗棂上的血迹,看了一下靠在门边的大刀,心里一紧。苑苑这时从薛奎的怀里探出头来,一只小手抓住了薛奎长满老茧的大手,嘴里直喊着:“爹爹抱,爹爹抱……”薛奎想着去拿门边的大刀,却不由得捏了捏手心里的小手,玲珑可爱,苑苑那双大眼睛里,火光刺眼。
只是,在自己的掌心里,薛奎看见的,不仅是苑苑的小手,还有自己的断掌。在这个乱世之中,所有人不就求一个活着而已,他薛蛮子蛮横了整整三十年,不就是要保住这一条小命吗?
长廊的火势很大,腾腾冒着撩人的舌头,滋滋作响,柱子也快燃尽了,瓦盖顶顺势塌了下来,将院门也着了起来,一块烧焦的木梁倒向苑苑的方向,一声巨响,右手断掌的纹路像是一块荒芜很久的瘠田,说烧就烧了起来。耳边只剩下苑苑的哭声,在老郭家的火海上空一遍遍凄厉地哭着。
山阴县郭家那晚的大火烧了很久,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自此,山阴县没了郭家,山里的土匪也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