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种着一颗梧桐,就在小屋对面那一隅空地里,默默地生长枝叶。春天抽芽,幼芽嫩黄,泛出淡淡的暖意;夏天以叶为妆,染上青黛,倚窗淡笑;秋冬季节,便去了绿纱,露出淡青色的臂膊来。我无意沉几观变,只埋怨梧桐的多变,暮秋时满地的杂黄。
夏日,常搬一竹凳,持一卷绣像书摇头晃脑,装作读圣贤书博彩,实则躲在梧桐树荫下乘凉。袅袅的烟自小屋瓦上浮起,烟云缭绕,好似仙境。头顶梧桐似雾中仙山,云霞明灭间可一睹芳容。那手掌大小的叶沙沙地响,绿波起伏荡漾中,恍惚有喈喈凤鸣。以书覆面,未几便梦会周公了。
初秋,细雨绵绵,江南雨雾朦胧。梧桐金纱蒙面,眨着绿眸,便显风情万千。隔一扇纸窗,风声涛涛,碎玉击瓦,梧桐树岑寂于雨中,轻舒柔臂,将淡金的衣裙便扑簌作响。薄雾氤氲,于院中持伞闲庭漫步,眼角晕开一抹金黄……
“阿鱼,看。”耳旁传来小女孩怯生生的声音,我倏得惊醒了。车程颠簸,先前只是黄粱一梦罢了。车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前程看不真切,万物浮动在雨雾中。尚不知路往何方,内心惶惶然。田园将芜胡不归,今番终是归来了。千万般情感涌上心头。
“阿鱼,老屋就在前面。”女孩的声音融进一片雨声。我木木然望向前方,老屋……心里默念道。似朽木,被牵引着下车,两股战战。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不绝于耳。胭脂油伞避雨,碎石泥路滑人。女孩搀扶着我,冰凉的指按在我臂膀上,沁沁渗入肌肤。无茂竹修林,入目者乃断井颓垣,围墙半零不落的旧屋。
不由匆匆寻那梧桐,却只见黑漆漆的根盘虬着,似龙骸张着嘴,吐出些雾蒙蒙的黑气来。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抖了几抖。白驹过隙,今也物是人非。老屋归为一抔黄土,雨雾中,倒下的梧桐触目惊心。默立着,肝肠寸断。
“阿鱼,太奶说你生前独爱这老屋,幼时也常在这里玩耍。”女孩的声音惊起一片雨雾,与珠玉声混为一谈,“带你来前,想着是整修一下,不料老屋破得这么厉害,再也动不得了。本想卖掉,可阿妈总不让,说你总想着什么时候回到这院里久住,到时候回来无处栖息,也落得悲苦。年少外出远游,不曾回故乡的苦你曾受过,如今,不管怎样,回来便好。”我木然盯着那黝黑发亮的树根。
“这梧桐么,想来怪可惜的。你远游时便砍去作箱子了,只有根留在这里,现在和你也是个伴。絮叨了这么久,阿鱼可不要厌烦啊。”
泪水如注,我倏忽懂了些什么。死去何所道,托体同梧桐,不论老院梧桐如何,荒原也罢,朽根也罢,总算是有归处了。深深顿首,女孩将我埋入泥土,置于梧桐根旁。袅袅白烟腾起,过往诸事已成过眼云烟,散入雨幕里。雨声淅沥,小小的坟头,梧桐根拥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