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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善念寸心间
苦菜婶倚在村口老槐树下,嘴里的苦水如开了闸,源源涌向围坐的邻人。她细数着田里的旱情、多病的老牛、儿子不成器的学业,那愁苦的絮叨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发酵,仿佛一团沉重湿滞的云,沉沉压在每个听者的肩头。
邻人初时还附和叹息,渐渐眼神游离,最终各自寻了由头悄然散去。苦菜婶望着空荡的树根石凳,只觉心口那团浊气非但未散,反而更滞重地淤积在胸臆间,连呼吸都带上了锈味——原来言语真能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的首先是自己日渐沉重枯槁的身躯。
她拖着步子回到那间幽暗的土屋。灶台冰冷,水缸见底,连檐角蜘蛛都似乎裹着倦怠。她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那面容枯槁如风干的苦瓜,眼里的光早已被经年的苦水浸得浑浊。
诉苦非但未能洗去愁烦,反而如陈年的霉斑,层层叠叠蚀透了生命本真的底色。她扶着灶沿,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寒意直透心骨,仿佛整个世界的生机正从指缝间无可挽回地悄然漏尽。
契机悄然生于一个微雨的清晨。苦菜婶踏着泥泞去镇上抓药,药铺里遇见一位白发如雪的老先生。老先生正安然静坐,手捧粗瓷茶盏,气息沉静如古潭。
他见苦菜婶愁眉深锁,便轻轻推过一盏热茶:“老嫂子,莫急。湿寒侵体,先暖一暖。”茶烟袅袅里,老先生的声音温润如春泉:“您可知,心若常泡在苦水里,日子便真成了黄连根。何不试着说‘我好着呢’?日子这路,言语是灯,照哪里,人便朝哪里走。”
苦菜婶捧着那杯暖茶,指尖的冰凉竟真的被驱散了几分。归家路上,细雨如丝,她却觉心头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
推开家门,屋里依旧清冷空荡,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四壁寂然郑重宣告:“我好着呢!”声音初时干涩突兀,在土墙间撞出孤单的回响。
然而连说数日,这声音竟如春风化雨,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悄然渗入她板结的心田。
她开始有气力拂去窗台的积尘,让久违的阳光慷慨涌入。接着从檐角摘下风干的苦菜,洗净切碎,竟在院中荒废的角落翻出一小块松软的土地,将种子细细埋下。
指尖触到湿润温厚的泥土,一种久违的踏实感从掌心直抵心间——原来土地无言,却最懂得回应真诚的耕耘。
种子不负所望,破土而出,嫩芽在春风中舒展腰肢。苦菜婶日日探看,口中不再有愁云惨雾,反而常轻声絮语:“小苗儿,你好着呢,我也好着呢。”
那话语轻柔,如春风拂过新绿。邻里渐觉讶异,眼前这妇人眉宇间的沉郁竟似被风拂去,枯槁的脸上重又透出微红的光泽,脚步也轻快起来。
她甚至开始主动问候卖菜的老翁,递上一碗清茶;为邻家稚童拂去跌跤沾染的尘泥……微小的善意如细流汇聚,悄然滋润着过往龟裂的人际田畴。
当夏日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小院,苦菜婶亲手栽种的苦菜已亭亭玉立,青翠喜人。她摘下最鲜嫩的一捧,焯水凉拌,特意端去药铺答谢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含笑尝了一口,连声赞道:“好滋味!苦中有回甘,是心气养出来的真味。”苦菜婶闻言,眼中漾开温热的笑意。
她终于彻悟,言语原来并非被动倾倒苦水的器皿,而是心田上耕耘的犁铧——播撒什么样的种子,便收获什么样的季候。
当口中的“苦”被“好”字替代,心念便如犁头翻新了板结的土壤,生命深处的根须得以重新舒展,终能触碰到泥土下蕴含的、被遗忘已久的甘泉。
自那以后,苦菜婶院里的藤蔓愈发葱茏,仿佛映照着她内心的舒展。当蒲公英的绒球在晨光中成熟,她轻轻一吹,那些轻盈的小伞便承载着无声的善念,随风飘散,落向村庄未知的角落。
人之一心,果真是造化最神奇的田园。我们日日口中倾吐的,正是向心田撒下的无形种子——抱怨的苦种只会长出更深的荒芜,而善念的微芒一旦被言语点醒,便如初春破土的嫩芽,自有向上生长、向暖而生的力量。
这力量无需惊天动地,它就在每一声“我很好”的笃定里,在每一次嘴角上扬的弧度中悄然酝酿,最终足以令生命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重新焕发出内在坚韧而柔韧的光泽。
善念寸心间,言语即福田。当心口一致地播下温煦的种子,再荒寒的岁月,也终将被这由内而外的笃定之光照亮,于无声处,改换整个生命世界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