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个下午:我家老屋东边房间窗外,就着成昌大伯家门口那棵大桑树的阴凉,表舅、明进表姨夫和父亲坐在长条板凳上谈论着上学的事――女孩子要不要上学、什么时候去上学。桑树叶子哗啦啦响,不知道是与风在谈话,还是也想参与大人们的议论。家里的磨面粉机轰隆隆作响,让不敢太靠近大人们的我听不太清他们的说话,只知道他们在说着学费、8岁还是9岁上学的这些事。当时我已经8岁了,我同龄的发小们7岁就已经上学去了。虽然那时还不知道上学的意义,也在小伙伴们的教室窗边旁听了许多课、学会了很多“上下大小人口多少”之类的课文,但还是很关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坐在教室上课,和小伙伴们一样背书包。我很想亲耳听到我能去念书了这样的好消息,单纯地期望,至于一切相关的问题、事项,我那时还没有能力考虑到。但是我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也没有得到否定的结论,我也没那么在意,也没什么失望的心情,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就是那样的。
到了开学那天,父亲对我说,他们今天开学,你跟他们一阵去报名,去念书。说着这话的时候,父亲正在七分田里挖土方,一边淬口吐沫一边用力把铁锹插进湿润的泥土再用脚踩一把尽量使铁锹能翻出一块大大的泥块,我和二妹在他旁边搬泥巴、捏泥巴、瞎转悠。我不知道当时父亲心里怎么想的,有没有对我们的前程抱着什么期许,也不明白他让我们念书有没有什么用意。父亲一句交待的话都没有,不像做了人母后的我总是对孩子说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教导之言。我也不记得当时是否兴奋,就记得父亲还说:学费不够先空(欠)着,跟杨老师说稻割完了卖了稻给。然后就是当天下午,我带着10块钱跟着我大妈妈后面一路连走带跑去学校――大妈妈带着我堂姐灵梅去报名,她都上二年级了。到了学校,大人小孩扎堆在老师办公室交学费领书,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很勇敢地跟戴着眼镜慈眉善目的杨老师说,我爸说先把10块钱,空着的(学费)等卖了稻交――好像欠学费是跟去小卖部赊账买油盐一样。杨老师笑着说,好,给你写个欠条带回家哈,好好念书!就这么着,我开始了上学之路。
没有书包,没有文具盒,妈妈只给我买了一只带橡皮的铅笔,连削铅笔的小刀都没买,我也不知道要,好像有了书本和铅笔坐到教室就很满足。比我大一岁的小丽(留级两年)、跟我同年的平(留级一年)、比我小一岁的阿红(新生)和我都是一年级,到了学校一年级教室我们就自行坐到一排,卢老师也不给我们排座位――人太多,挨挨挤挤、大大小小有七八十人,有的来迟了连独立座位都没有,只能3个人挤一张桌子;还有的有桌子趴没板凳坐,要么还是跟人挤要么就站一上午下午从家扛个板凳来,老师只管我们上课守纪律不管我们怎么坐。上课的时候意外还是有的,学生很乖,板凳不乖,那些断腿瘸腿的板凳稍不留神就会体力不支,一条板凳上的娃们东倒西歪,哄堂大笑不可避免。下了课,修整桌子板凳的巧手能将们一下显示出了他们的本领,当然是那些留级的大孩子们,他们有很多经验和技巧确保桌子板凳续命一课时。
上学的头几天,小丽和那些留级两年三年的大孩子们天天一下课就唱着什么“社会主义好”、“起来起来”,我好羡慕,我感觉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节奏感的歌,听得心里激情澎湃的。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小丽坐在桌上,炫耀似的唱着,一遍又一遍。后来上音乐课,学的第一首歌就是“起来起来”那首,才知道是《国歌》,其余的没有学,至今我都还只是熟悉它们的旋律却一直不会唱。
也许是我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关于上学的意义的启示,一开始我以为上学念书和擦桌子扫地一样平常,课堂和老师的互动就像平常大人小孩对话一样平常,对老师没有敬畏,对学习没有丝毫概念,所以干了傻事――课堂作业不会的请小平帮我,家庭作业不会的不是找小平代笔就是抄。报应终于来了――有一天,父亲好好地翻了一下我的作业本,看我写的拼音字母尤其那a有的很好有的丑,就问我咋回事。我当时根本没有预料到事态严重性,很不以为意很诚实地说好看的是小平代笔的。父亲的反应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立马撕了我的拼音本,还赏了我一板栗,在我额头狠狠敲了一下,很严厉地告诉我:自己的事情不会慢慢学,别人会的你也能会,叫人家代你做你永远不会!不管是念书还是干什么,都要好好地干!然后罚我跪着趴在凉床上写了满满一纸的a,写到他满意为止――纸是他的香烟盒子里面那层带锡箔的纸。从此,我发现父亲原来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角色,也明白了念书是其它事情一样平常归平常但也要认真对待。小学学霸就这么成长起来了。第一学期末,我从新生历练成前三名的三好生,不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是第一第二还是第三――虽然已经知道要好好念书但还是懵圈的,期末表彰大会只听到杨老师喊着名字上台领奖状其他什么也没听明白。到了第二学期我又得奖的时候,父亲可能觉得我也许是个念书的料,要供我们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也许就是那时候起的,后来我二妹也很厉害年年得奖,父亲或许就更坚定了这个念头。是不是很励志?
但我的上学路上不是只有励志还是有许多无奈的。我上学的时候,二妹三妹还小,父母和外婆看不过来的时候,二妹跟着我去学校是常有的事,要么趴在窗外要么跟我挤坐到教室里当旁听生,这样的早教也是很好的,以至于她夜里起夜都要背诵“大米小米山口人手”。二妹长得可爱,一副机灵相,也乖,老师也就没有什么话。到了必须带上三妹的时候,那场景可是有点控制不住了。三妹哼哼唧唧、扯嗓子哭两声,那就让人不好看了――卢老师铁着脸训斥我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就和如今受了委屈一样眼泪在眼眶里滚想掉不愿意掉。小妹出世后,姐妹四个同挤一条板凳,连带着同桌受挤也是有的。所以那时候我最想坐到最后一排靠教室后门的位置,这样有情况好应付,妹妹们溜进来送出去都方便。也好在,同桌一直是小平,她从没有表示过为难,到如今我都很感激。
令人无奈的还有学费问题。小时候,父母很勤劳也很节俭度日,却还总是让我们拖欠学费。当然那时候拖欠学费的不止我们一家,但是我们总是被像催生一样的催交学费,每每杨老师下最后通碟的时候,被点名我觉得有点受到羞辱。有一次,被点名后回到家我就有点强硬地要求父亲下午必须给我钱,当时根本没有考虑到父母的心境,他们有钱难道会故意不给吗?我午饭都没怎么吃,就等着父亲发钱。父亲忍耐不住了,说了句气话:不吃饭不上学就到田里摘棉花去!我还真赌气拿着口袋走到了一亩五田里摘起了棉花,父亲最不喜欢人跟他对着干,就更来气了,把我一顿骂,把我骂去了学校。等棉花上市卖了,我才补齐了学费。每次交钱的时候,我都像是如释重负。
十几年求学路,是我的生活路,从没有一门心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生活推着我求学,生活里各种事务又会干扰着我的学习。从不知所以地求学,到后来小有愿景地求学,跌跌撞撞,我就成了如今的我。有了孩子后,一心不想她们求学路上体味那些无头无序、无奈无路,尽力给她们支持,然而发现,现在的孩子好像已经不明白什么是学习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