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整理妈妈的老照片。
有一张是年轻的妈妈和她的大学同学,在内蒙古的一片草原上。虽是黑白照片,我依然能看到妈妈长辫子上的那朵小花。
妈妈的青春和着美丽的花朵盛开在那片草原上。
记忆里妈妈几乎没有穿过花衣服,因她在铁路系统的一所中学教书,四季皆是穿着藏蓝色的铁路工作服。但我和妹妹的衣服上却总有一两朵小花,妈妈用细线绣上去的。印象最深的花朵,是妈妈绣在一件白色的良短袖领口的红色牵牛花,一串串的,浆果和珠宝一样环绕着我们的羞涩笑脸,像是会发光。牵牛花短袖引得邻居们都来跟妈妈要花的纸样。
可是现在回忆起当年,脑海中怎么也找不到妈妈绣花的场景。她是一位语文教师,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抱一摞厚厚的作文本,晚上就伏在床边的缝纫机上,就着昏黄的灯光批改作文。遇到她喜欢的文章,她就兴奋地为已经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我们讲述。常常是伴随着她所娓娓道来的,另一个年少孩子的梦和思考,我和妹妹安然往我们的梦里去。
那么那些绣在我们衣服上的花朵,现在想来一定是在我们熟睡后,妈妈改完了作业,静坐在昏暗的夜里,把她最喜欢的花朵一针一线描绣在女儿们的衣服上。在贫乏的年代,妈妈努力又别出心裁地装点着我们的日子。
妈妈的一双巧手,和岁月一样未曾改变。我翻到较新的照片,照片上她的两个外孙女,从幼儿园到中学,身上穿的各式毛衣外套上都开满了花朵,还能伴有蝴蝶飞落,窥见小鹿颔首。毛衣都是妈妈退休后才开始学着用各色毛线拼织成的,两个咧着嘴笑的小姑娘被姥姥用暖软的花朵包裏着,说不出来哪个更漂亮一些。退休后的妈妈一点也没闲下来。虽然没有织过毛衣,妈妈戴上眼镜对着书上写的编织法和图案反反复复地拆织,拿了几十年粉笔的手拿着竹签,审视知识的眼睛盯着花样,连电视都得不到她的眷顾。没学多久她就是个开花的专家了,不会比春天慢上半分,却和春花一样美。
女儿总是感慨当时没有现在这样的智能手机,没有拍下那些姥姥为她编织的,跟随着她一起长大的毛衣。她还一直后悔没有保存好十二岁生日时姥姥给织的那件翠绿毛衣,开满金黄向日葵的;遗憾不能在网上给姥姥和她的那些花朵开个作品展。她只有在心里怀想,幸好已失去的不曾褪色。
孩子们长大了,妈妈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她又开始学习绣各种十字绣,绣得最多的还是花朵。每当鲜花开满在妈妈的绣布上,我们都装作被妈妈绣的花香陶醉,逗得妈妈开心地笑成花一样。远在广州的弟弟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时,妈妈绣成了她第一幅长近两米的巨型牡丹图。妈妈用无数个日夜绣成家乡的牡丹,挂在弟弟远在他乡的房间里。牡丹娇艳地开在墙上,如梦似幻,流动花香,缕缕芬芳里装满母亲对游子的牵挂。她密密织绣的每一刻,是不是边绣边想着儿子的笑呢?每次弟弟回来看她,离別时她总爱对儿子念叨一句话:“走吧,见你这一面能管很多时间呢!放心工作去吧!”妈妈慢慢绣着牡丹,绣着心思,也给儿子绣着故乡和母亲的胸怀。
我们都说妈妈上年纪了,绣得多了伤眼睛。但妈妈还是坚持为每个孩子绣下他们最喜欢的花儿。女儿要去澳洲求学,妈妈拿出一幅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绣好的太阳花来送行。女儿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绣图收到行李箱,一边对着我们说:“姥姥就是我们家的太阳花。”是呀,妈妈工作时辛苦地带大我们姐弟三人,退休后又帮着带大我们三人的孩子。她好像永远不知疲倦,永远都在为我们忙碌着,散发着光和热。
现在她又开始在阳台劳作,小小的阳台被她种满了花儿。早上她敲门,抱着一盆正盛开的海棠来我家,说要帮我把花种在阳台上。她的背已经直不起来了,太阳透过窗户在房间里流动,流向小小的红色花朵,它们趋于玉质一般的透明;流向墙上的绣图,它们又一次被赋予了生命和光亮。
我心头不由涌起某种莫名的感动:我们被妈妈的花环绕着生活,我们都是妈妈的花,妈妈是我们的花。一些思考,一些态度,一些美的事物和怀想......它们和花与人一样,在生命的大循环里流动着;所以我们的日子永远向前走,幸福却历久弥新。这样美到也许佛祖都会微笑的珍宝,正是我的妈妈——每一个妈妈——对孩子慷慨到令人落泪的赠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