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人,由我来吧。”
“不用。”
霍冷神色一窒,喝阻想要上前的手下安寺劲。低下头去,表情复杂,却没有一丝悲伤。
脚下的那具尸,本是他的妻。
绸衣素裹,仍留余温。
瞳已无光,依然未阖,眼角的晶莹,该是对这个世界多深的留恋。可她却死了,死在自己的丈夫,江湖豪侠,天王庄主的手上。
纵有不甘,却已香消玉殒。
“我亲自来,”霍冷说,“去给我取一柄锹来,莫要叫人瞧见。”
“是。”
安寺劲唯命是从。
他的命本就是霍冷给他的。“如今园子里的下人都去厨房帮手,忙着后日主人的寿宴去了,我这就拿来。”说着推门而出。
屋外是夜,三两宫灯,莹如鬼火。
空中不见星之耀目,地上不见花之娇艳。
无人在侧,霍冷紧绷的神经才敢卸下防备,跌坐回绣凳,全无气力。
“究竟是谁?娇容,”霍冷喃喃,以手抚额,硕大汗珠倒映烛火,仿佛老了几十岁,“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手指淡淡百合香,依稀往日时光。他的心中才一软,却又蓦地腾起一阵阵渴血的焦躁,叫他难耐,真恨不得换上一副虎狼姿态冲入世上杀个痛快才心甘。
匹夫一怒,一人伏尸。
对于娇容,霍冷并非没有一点情感,虽则二人的结识充满罪恶。
不远处,一声轻斥,“什么人?”
一个怯怯的声音颤微微回道,“安主管,是,是我。”
“小桃,夫人已歇了,别去打搅,若你在厨上帮不上什么忙,就先休息去吧。”
“夫人白天不是请大夫来瞧病了么,我想着过来看看……”
安寺劲打断她,“不用,夫人没有大碍,等到明日,夫人还要下山去寻那位妇科圣手醉豚包医师好好瞧一瞧。这几日前面宴厅事多,你且把心思都先放在主人的寿宴之上,不得有丝毫的差池。”
“是。”
二人的对话过了不久,安寺劲就持着一柄铁锹又进了这所花间留春园。
2.
“夫人,你生了什么病,要我去请大夫?”
大户人家的下人哪敢置喙主人家的命令,桃子是夫人的侍奉丫鬟,因夫人的性情温柔,颇得下人敬爱,也惯的这婢子也不惧她,彼此间就像是姊妹间的亲近。“那些粗手粗脚的大夫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医术,您不就是出身杏林世家,怎还用的着别人来。”
“没甚么事,就是最近肠胃差些,口里总想吃点酸辣重味。”
说到这儿,娇容难掩面上的艳若桃李。“俗话儿说得好,病不自医,还是找人来瞧瞧的好。”
她怎会不知自己是犯了何症,一时喜上眉梢,一跃入心间,如鹿乱撞。
那点小心思全被桃子窥见,她也不是无知少女,掩饰不住惊喜,扑地上前,半跪着将螓首附在娇容夫人柔弱弱的膝上,“夫人,你是不是……”
桃子的目光盯着娇容那还平坦的小腹。
“嘘……”
娇容急得伸出葱白五指挡在侍女唇上,阻她说破自己的心事。
自己的丈夫乃是世间的大英雄,大豪杰,天王庄的名头在江湖中无人不知,闻者无不伸出拇指称赞一声,堪称侠义道上的领袖人物,可,可,这些都是表面上的,谁又知道霍大侠身上患的暗疾呢。
还有他跟自己初相识时的强暴行径……
娇容的脸色忽的暗了。
自己是被霍冷强奸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自己的闺房,父母就在前厅,突然破窗闯进来的大汉不由分说,以强横霸道的手段玷污了自己。
血如落梅。
那时节,自己连死的心都有了。
可却又忘不了这个卑鄙的男人。
睡时噩梦里有他,醒来眼前也是他,一寸寸折磨着自己本脆弱无辜的勇气,娇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张正义面容竟是面具,在面具之下是畜生一样的狰狞魔鬼。痛楚随心,又消耗着她羸弱的生气。
若不是偶然间再见到了他,娇容或许真就要死在这一桩事关自己名誉却难以启齿的丑事里了。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竟是江湖中的侠士,武林群雄的魁首。
一个人怎会有这样截然黑白两面的面孔,是他暗藏兽心还是别有内情,娇容求死的心一时忽的淡了。
于是,她异想天开地想要接触霍冷。
接触的结果,她嫁给了他。
霍冷身上怀有隐疾不能生育,这也是他化名淫僧正明在世上大施淫虐恶行的根源所在。
娇容,这个从小到大被父母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娇柔女子,抛却自己所吃过的苦和世上所有被霍冷无情蹂躏糟蹋过的女子,竟有点可怜眼前这个男人。
真是扭曲怪诞的想法……
人心,难测。
娇容医术传家,自己经年耳濡目染,也略懂一二,这时为了夫君,她更是翻经阅典,试过无数偏方手法,可她不敢叫丈夫知道,怕伤到他的心,每每只把药石研磨成粉,偷偷加入饭菜酒肴里。
终于,心愿有成,自己怀孕了,她想给丈夫一个惊喜,所以不想叫侍女泄露天机。
3.
当年霍冷的武艺并非现在这般。
他年轻刚出山之时,曾意气风发远赴大漠拼杀大漠王,并掳走其妻作了自己的禁脔。
他知道大漠王的武学有独到之处,无意间得知自己的禁脔性奴阿廖沙知道大漠王的内功心法,便施恶毒手段逼迫她倾尽心中所知,加上自己的领悟,竟开创出了一种独有武艺,从此更加崛起于中原武林。
但是,霍冷修炼的武功有个致命缺陷,就是强横霸道有余,修养不足。也就是说,他是在拿自己性命在为一身的武功续力,到了一定时日,自然就会大不如前。
他自己已有所察觉,内力已经影响到身体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就是不能生育,所以才会伪装一番,在江湖中大行奸淫来泄愤,但是他忘记了娇容出身杏林世家,被他强暴之后竟对之心生扭曲爱意,甘愿侍奉左右。
娇容也深知丈夫身上的暗疾,不敢明言,每日在他的饮食中暗暗添加药石,恢复了霍冷的生育能力,可正当她为自己的怀孕感到高兴的时候,那位大夫却无意提前泄露了夫人的消息。
大夫在大堂遇见了正为自己的寿宴忙碌的霍冷,一时嘴快,想讨个彩头,哪料想却葬送了娇容的性命。
娇容的尸身深夜被霍冷掩埋,如今却被人挖出,摆在青玉案上,白皙冰冷,一如生前温婉,无言的诉说着自己的痴情,像一柄利剑刺入人心,将霍冷急流勇退金盆洗手的谎言戳穿,打碎他的卑鄙算计。
“诸位,”
阿廖沙一声冷笑。
“我母亲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窥探霍冷,将他的所有劣行都看在眼里,恨不得趁着霍冷在无辜女子身上强暴耸动着下体的时候将他杀了。但她深知霍冷的武艺还没有进入衰弱期,唯恐一时失手,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于是一直隐忍不发,但是最终留在身上被霍冷毒打的隐疾提前发作,她故去了。我这次现身就是为了替母报仇,霍冷将娇容杀害,将她死死抵在墙上的时候,我正在屋外,怕他那位手下发觉,于是逃开守在庄外,看他偷偷将娇容的尸体带出草草掩埋。嗬,你们可曾见过一个堂堂大侠的丑态,拿着一柄铁铲挖土的做贼心虚,掩埋爱人的麻木无情……我真为我身上流着这个恶魔的血液感到无比恨意,但若是能看着你死在我的手上,我也就无憾了。”
四周是雷殛般的沉默。
(参见琅琊令系列——仇见天王庄)
4.
霍冷终于弄懂了,在那一晚,娇容面比花艳的喜悦所为何来,扑进自己怀中的动作为何是那般热烈无比。
原来她有了身孕,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而她却因此而死,就死在自己的手里。
霍冷心脉寸断,瞠目哑口,脑中轰响,溺水一般窒息,呼吸遏然而止,叫他再听不到阿廖沙以后的话。
——我谋杀了自己的爱人,她正要开口,而我却杀了她,更杀害了自己的孩子。
我该死,罪无可恕。
这是霍冷的临终遗言,他想悔悟,也终于醒悟,可他已说不出口。
死神早待,手执黑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