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河图的歌,写尽世间憾事——《青史无他》
听河图的歌,几乎每一首,都有让人落泪的冲动,都有一番痛彻心扉后的了悟。
一首歌,便是一段故事,叙述着时代风云下个体命运的无奈与挣扎,牺牲与坚持。或爱而不能,深情无处托付;或壮志未酬,知己中道陨落。漫漫余生中,做他/她未竟的事,了他/她未了的愿,守他/她欲守的一切,便恍若犹在与他/她并肩。
——无端想起了小霸王去后的周郎,白帝托孤后的丞相……
有冲动,想把那些故事一一写下,那么,就从他开始吧……
之一、《青史无他》
“大业末,朝政混乱,国势倾颓。桓帝薨,子陵即位,未改元而青徐晋冀皆举兵,有戎犯于朔方,山越尽有东南。朝议以帝亲侍及近卫诸将出四方平乱。明年秋,出恒安会猎,道崩。宣帝入嗣,谥陵为少帝,改元景泰。
初,朝中宫中,各有拥立,年皆幼冲,纷争不断,至于刀兵。江澄与平乱诸将联名上表言,国赖长君,事乃定,宣帝得以入嗣,故帝待澄等甚亲厚。
…·…宣帝召澄与叶、李诸将入朝辅政,朝野肃清,于是拨乱反正,四方平定,厉行新政,国势日隆,世称中兴之主也。”
——《周史·宣帝本纪》
青史只将浓墨重彩注力于雄主良臣,丰功伟绩,而他,雏凤方欲展翅,生命已戛然而止,若非头戴帝王的冠冕,青史怕连他的名字都不会留下。纵然他身后的江山,从风雨飘摇走向安定富足,世人记住了力挽狂澜的将军,却无人知晓,有多少青灯长夜,他们曾共同勾画蓝图,筹谋长计。
他没有子嗣,甚至连死因都扑朔迷离,匆匆葬在出行途中的山岗上,此后也没有人操心移入帝陵的事。以宗室身份继位的君主,忙着为自己的生身父母追封帝后的头衔,只希望把这个远房堂兄的身影缩得越小越好。大臣们草草拟了个谥号,少帝,这便成为他在青史中的名号。
“澄出身寒末,少有奇节,慷慨时事。弱冠以诗文见遇于少帝,由是闻达。大业末,澄以近臣领京军五万,出朔方御敌,凡百十战,有戎远遁。宣帝立,招为抚远军镇守使。明年,移师平青冀诸王。宣帝复令镇东南,山越请降。……
宣帝励精图治,澄上新政十二条,帝览之大悦,曰,卿真天下奇才也。澄遂卸甲入朝,为尚书令,与叶、李并入台阁。推行新政,十年而大成,士民皆被其利,国势由是日增。……
澄出将入相凡五十年,历仕三朝,有定鼎之功,图为凌烟阁功臣第一。……
澄年七十三,卒于家,谥武襄,袝葬宣帝昭陵。”
——《周史·江澄传》
“澄少以诗文名,颇风流恣意,而琴棋俱佳。少帝亦敏慧,与澄常竟夜手谈不缀,有东宫唱和诗百首流于世,又常并马游猎,形影不离。……
大业末,澄出镇朔方。明年,少帝薨,年十八。澄令三军举素,哀哭至呕血。……
澄为宣帝重臣,三朝礼遇,然出将入相五十年,除奏事外不著一文,不结私交,不事宴乐,废琴棋游赏,世以为清正。” ——《景泰诸臣佚事》
他们相识在青葱岁月。微服私行的皇子,与指点江山的书生,人头攒动中目光交汇,便成就彼此的知遇。诗文酬答,琴棋斗技,纵马山水,他为他在步步惊心的宫闱罗网中撕开了一个喘息的口子;借力打力,纵横折冲,超凡擢拨,他给他在金殿红墙间开辟了一个崭露头角的舞台。无数个夜晚抵足而眠,一起叹惋着混沌的时世,一起斟酌着廓清的步骤。
他终于排除万难顺利登基,他也凭才华与实绩成为朝堂耀眼的新星。新政尚未施行,烽火已在四边燃起。文臣武将相互推诿,权臣强藩蠢蠢欲动,报警的马蹄声踏破了京都因循享乐的虚幻梦境。
身边得力之人一一被派往远方,最凶险的一路却仍无人可托。他在金殿红墙前久久徘徊,在行与留间几番挣扎,直到——他的手附上他的臂。
“安心前去,朕应付得来!”他的声音一如他的面容,清朗明净。
他在金殿慷慨请缨,脱下儒袍,换上戎装;他在城门率百官送行,解下佩剑,壮他军威。
“谢陛下,臣请为此剑命名为玉龙。”
他微微一笑,读懂了他眼中的诗意。只是战鼓声催,他咽下了满腹诗情,只来得及在奔跑的马蹄声中脉脉回顾。
那一眼,他看见了高台上的少年帝王,孤独傲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几番风雨,日升星沉,霜降雪落,他带着他为他倾尽全力调拨出的五万京军,辗转千里,大小百十余战。血与火将一群少爷兵锤炼成铁血猛士,败与胜也让他在一次次跌倒后成长为真正的将军。北地的风霜将他的皮肤打磨得粗砺,却压抑不住他内心蓬勃的诗意,大漠黄沙给了他全新的创意,他期待着得胜回朝的那日,将满怀的豪情与奇句向他倾洒。
他在前方奋力披荆斩棘,他在后方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
边地与京城远隔万里,他只能从偶尔的鸿雁往返和旅人的片言只语中,得到些关于京城形势的一鳞半爪。东宫的岁月早已让他明白,那是一片无声的战场,而他如今——一夫当关!
他急切于快速平定北境,不惜深入沙漠,将有戎一路驱赶至遥远的北海。他期待着挥师返京,与他并肩作战,早日将规划的蓝图逐一实施。
噩耗传来的同时,他收到了信使辗转送来的密信。素白的绢帛上寥寥四字——“相忍为国”,落款的日期是他离世前的几日。
暴怒中的将军强自抑下了大杀四方的冲动,将血与泪和于酒中饮下。他下令全军举素,为先帝发丧;他在暗夜的帐篷,为他点燃一盏引魂的油灯。
往后的岁月,他变得沉默,任胡须在脸颊上肆意生长。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纵横权谋。他悄悄联络旧日东宫诗友,他们如今已成长为各路平乱的主将,与他有着共同的伤痛与彷徨;他冷眼旁观京中风云变幻,看前殿后宫、权臣门阀,为各自拥立的幼主斗得你死我活,精疲力竭。
无数个无眠的夜晚,他默默回想着东宫岁月,他的放浪形骸,与他的少年持重。他一遍遍推敲着他的棋局,他的落子,惟恐错会了其中的深意。棋局仍在,执棋手却变成了他自己,他该如何选择那个对的人?
他泪落盈睫,明白了他以身为饵,为他们赢来的推倒重来的机会;他大军压境,和同道一起,用一句“国赖长君”,将开启盛世的君主送上了皇位;他南征北战,将破碎的江山一一拼凑完整;他卸下铠甲,重整儒冠,回到了久违的朝堂。
新帝对他倚为股肱,他和此前派往晋、徐两地的叶庸、李复子一起卸甲入朝,分任尚书令、御史大夫、京畿按察使。五万京军回京,禁中和首都城防都交到了可信赖的将领手中。京中各派早已两败俱伤,从此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再见故人时,彼此俱无语凝噎。昔年在东宫饮宴唱和的狂生们如今都已满面风霜,出征的十二人,回来的竟不足半数,血洒疆场者有之,赴任途中遭暗害者亦有之。
他们试图重温往昔场景,却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些策马奔驰、纵歌狂笑的岁月,在表面的放浪享乐掩盖下,是一群热血少年激情四射地为未来做着准备。而如今,他们追随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他们的拼搏又意义何在?
几番沉默后,他一一环视众人,缓缓开口:“先帝倾尽全力,助我等成势,所为者何?”
“重整山河,再造盛世!”接口的是向来寡言的叶庸。
无需再言,他们都明白自己的使命。新政尚在纸上,而如今,重重藩篱已被打破。
“终宣帝一朝,重臣阁僚,半出于昔年少帝近臣。宣帝用之清除朝弊,革故鼎新,遂开新朝气象,世谓宣帝善用人也。予独谓,得人者,宣帝耶?少帝耶?“
——《呓语录》
“澄与叶、李并辅宣帝,叶、李数上表请为少帝移陵,宣帝不应。李目澄曰,尚书令何无一言?澄乃躬身奏曰,新政为要,余事可缓。宣帝大悦,遂罢议。
李退尔让澄曰,先帝与君独厚,今君当中枢,未尝为先帝一言,何炎凉至此?吾耻为伍。遂辞官远游,不知所踪。
……帝令众臣议谥号,以哀、炀二字示澄。澄从容对曰,新朝初开气象,不宜颓丧之辞,先君年少猝逝,少字何若?宣帝然,乃谥为少帝。”
——《拾遗录》
“《景泰诸臣佚事》记:
宁宗新立,江澄、叶庸、王扬、尉迟景并为顾命大臣。
未几叶庸病笃,澄奉旨慰探。临去,庸叹曰,吾一生谨慎太过,愧对先帝。澄怅立许久,对曰,诸政俱行,先帝当有所慰。良久,复曰,先帝倜傥,又何尝介怀于此。
余每览此唏嘘,私谓,庸澄之先帝,非宣帝,少帝也。”
——《呓语录》
新君锐意改革,他们也放开手脚,新政逐次铺开,遇到的难关比曾经预料的要轻松不少。朝堂上的谏言,新君一一采纳;御花园的游宴,新君亦满面春风。世人盛赞:明君贤臣,相得宜彰。
君臣相得,其乐融融,只除却一桩——上表请为先帝移陵。新君的笑脸转瞬乌云滚滚,而性情刚烈的李复子不久后也挂冠而去。
内阁和六部进了不少新人,叶庸抱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因为新君的忌讳,故人间再无聚会,如今他们看他的目光带着冷淡和疏离,因为他从不曾在新君面前提起先帝。
他们不曾知道,那座小丘上的松树,是他在入京后不久亲手栽下。他在深夜里为幼苗浇水,然后倚坟而坐,看新月被云层渐渐掩盖,将心事在七弦上轻拢慢挑。
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如今的氛围又是如此难得。你不会介意虚妄的浮名,一生困于宫闱,又何妨,在此处放眼山川。
他明白新君的执念与忌惮,从此解去兵权、屏弃私交、谢绝赏乐,将自己活成了老僧模样。这并没有很难,事实上,他的心境早已如老僧般枯定。
再以后,新君成为先帝,临终时将下一任新君托付于他……然后是下下一任新君。
“澄有佩剑曰玉龙,居常不离身。数上战场,剑刃崩坏,宣帝欲为铸新剑。澄曰,臣以书生将兵,此为饮虏血第一剑,何忍弃也。宣帝乃止。
澄死,殓无玉龙,有门生怪而问之,家人曰,相爷曾言已失落多时。
庆历中,有客夜行,闻群狼呼嗥,此起彼应,失路入于松岭。见一小丘,有高树独立于上。俄尔有青光出于高树,群狼止嗥四散,客遂得安。天明视之,有剑悬于巨松,剑刃犹缺。客以事奇,宣讲于市集,有老者闻而言道,此独松岗,昔年少帝葬于此。”
——《野叟怪谈》
“澄有一锦盒,时时摩挲。临终,目家人以锦盒随葬。家人失手,盒中落一素绢,年久色黄,书相忍为国四字。遂以绢归入盒,置于澄手,目乃闭。
门生有善书者侍立床侧,后言于友曰,此少帝真迹也。尝于坊间得东宫唱和集残卷,师与少帝相和者十之七八,各有奇句,文采斐然,故尔识得。”。
——《书林趣闻》
故人早已凋零,他却依旧每日行走在金殿红墙间。他将棋子洒落在枯草丛生的旧日东宫中,然后徘徊于红墙边,聆听——记忆深处传来遥远的清亮声音。
五十年,如此漫长,漫长得记忆已然模糊。那时醉酒在荷花池边,他们都憧憬着来一场风花雪月,邂逅的佳人踏着凌波微步冉冉而来……
醉意中有一双手为他披上衣衫,那是他的老妻——相貌普通、家世普通,才识亦普通,是战死同袍的遗孤。她为他生儿育女,孝侍舅姑,也终将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嗯,同穴?他知自己身后必将袝葬于先帝(他在心中更愿意称为“”新君)的昭陵,那是凌烟阁功臣第一当之无愧的荣耀。只是在遥远的过去,也曾有人许他以袝葬的荣誉,那时的他,欢呼雀跃——却只当作一场轻松的玩笑。
他在深夜驰上山冈,提一壶酒,烧一叠诗。
小松已长成参天巨树,他解下随身不离的佩剑,挂在高处的树枝上。
锦盒中的绢帛早已发黄,字迹却依然清晰,他轻轻摩挲,喃喃自语:“玉龙可卫陛下,君命我自生死不违!”
五十年的风风雨雨,辗转难眠时,左支右拙时,犹豫难决时,他都会在深夜策马来此,与他一问一答,条分缕析。先帝会有怎样的对策?先帝会有怎样的后手?……恍然大悟,会心一笑。
穿越生死,他从未远离。
若青史终究无他,他想,两个灵魂,该在何处相遇?
帝位已更迭了三次,昭陵的宏大衬托着盛世的繁华,曾经缄口的往事渐渐已不再成为禁忌,稗官野史、趣文韵事,成为平头百姓最喜爱的消闲谈资。关于一个少年天子和他身边一群风流自赏的才子们的种种奇事,渐渐在酒肆茶坊成为最受欢迎的曲目,尤其是因为,才子们中,有几个后来声名显赫。
台上的说书人正说得眉飞色舞,台下的看客听得如痴如醉,无人知那些话本的捉刀人,正隐在茶楼的角落里,一身布衣,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的松岗。
这样也好,你我终将在史书的某页相遇,即使我的篇章成篇累牍,而你的名字只在他人的传记中偶尔一现。我已等得太久,期盼着相遇时的大醉一场,以及此后的……地老天荒!
附:《青史无他》歌词
都一晌 除却日月长
有歌谣 流光中渺茫
野史替他 将心事陈酿
奉与百代茶坊
竟也醉过 痴人柔肠
携玉龙 在远道回望
用一眼 最温柔目光
脉脉暗藏着无题诗行
后世笔墨匆忙
万般猜度中 觅悱恻真相
从别后 无端水远山长屡变星霜
待回首 你却乘鹤永作少年帝王
旧山河 收拾妥当儒冠换了戎装
空余我 白头人候久金殿红墙
五十年 伤心看尘网
留一纸 最晦涩篇章
任由它随千秋浪跌宕
他年史书某页
寻见姓名时 算共醉一场
从别后 无端水远山长屡变星霜
待回首 你却乘鹤永作少年帝王
旧山河 收拾妥当儒冠换了戎装
空余我 白头人候久金殿红墙
哪一瞬 事先钦定眼中地老天荒
风月关 自你去后无须单刀再闯
从别后 甘愿永结山河寂寞收场
只余我 白头人候久金殿红墙
从别后 甘愿永结山河寂寞收场
长相忆 少年人葬在明月松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