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清词丽句的典雅,晏几道一定会榜上有名,例如,题目的句子。
有的人,禀赋中自带一种痴狂,一种敏感和忧愁,如贾宝玉,《红楼梦》里说他:
清明灵秀之气所秉,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不能为大奸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
晏小山,就似裹挟这样的异赋,为情而生。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他的父亲晏殊,14岁即以神童扬名,后来,官至北宋宰相。
小山是晏殊晚年生的儿子,老来得子,除了娇生惯养,孩子大多还聪明伶俐,小山很不幸,两样占全。
欣赏他的黄庭坚,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
意即我行我素,任性自由,不在乎旁人的忌讳和批评。
他的宰相父亲晏殊,文学修养极高,又爱提拔文人,像欧阳修、范仲淹等都是他们家的常客。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晏殊的名句,盛名灼灼,光耀千古。
小山自小在富贵隆荫中长大,看高官文人、才子泰斗,好似看家中姹紫嫣红的园林,早已见多不怪。
虽禀赋聪慧,但在众人的夸奖下长大,性子难免骄傲张狂,他这样的性格,也不喜官场逢迎,仕途落魄卑微,亦在意料之中。
他后来说自己小词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实是他晚年的写照。
爱情和美女,多是文人仕途不遇的寄托。
温柔乡里醉风流,醒也忧愁,醉也忧愁。
他的词,多表现个人的哀愁和怅惘,于厚重的人生,没有深远的意境。
然,天性疏狂的他,笔下惊艳迷离,脱俗典雅,诗人气质配合才子性情写出的文字,初见荡气,再见回肠,似跌落进重重梦境,会让你忽视他的弱点。
像我们看徐志摩,即便他人品再不堪,对张幼仪再无情,他的再别康桥,仍然美丽如清波下的一株水草,似不会迟暮的美人,让记忆怦然心动,妥为收藏。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心字罗衣,是个什么鬼?罗裳轻柔,衣袂飘飘,打着心字结?还是相爱的两颗心,从此在罗网中打结?
总之,是很仙儿的气场,再配以十指纤纤,低哝软语,琵琶声声,相思细细,这样的才情和雅致,叫人不魂牵梦系?好难。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深空替人垂泪。
是怎样的红烛,要这样多情?是怎样的小山,外物都带着自我的感情和哀怨?
他不自觉把你的心带入一段情愁,不想超脱。
他的这首【鹧鸪天】,把生不能见、爱不能聚的苦楚写得回肠九曲,动人心魄。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里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又醉了,最近,梦真多,梦里,又见到你。
昔日的衣衫,还留着你的记忆,洗不掉,抹不去。
唉!世上又有什么香是洗不掉的呢?无非是不愿意罢了。
春天的衣衫,氤氲着春光,染着春色,当年佳人身体的芳香,知己红颜的陪伴,那种混合了体香和心香的记忆,温润我的身体,亲吻思绪。
词人总是夸张,惜旧香,一个惜字,就让我们这旁观者相信了他,他的痴情,他的疏狂,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醉拍、春衫、旧香,选字很美,连音律读起来,都清脆朗朗,口齿噙香。
爱情美丽时,能让人忘了自己,当年的美人如玉,红袖添香,销魂而美好。
他在另一首【鹧鸪天】里说: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谁能忍心拒绝繁华?谁能抵抗美丽呢?
美丽的芳香,美丽的醉态,加起来是一个又任性又脱俗,又痴情、又无理的疏狂形象。
可是,一切繁华终成往事,曹雪芹说;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世事有聚就有散,有爱就有别。造化使然,人力拗不过老天,所以说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里到夕阳。
晚秋渐冷,夕阳渐落,都是逐步走向衰亡的意象,美丽的事物,都会由盛转衰,走向穷途,当年美人唇边的微笑,歌舞场中的尔侬我侬,如梦如幻,醒后,都成昨日黄昏,往事注定要如烟。
可是,秋草夕阳,虽然衰败,我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你看,秋草不是年年而来,夕阳不是日日而至吗?
而我生命中最亮丽的欢颜,我最温柔的缱绻,最难将息的深情,又去哪里安放?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渺渺、茫茫形容看不到尽头,天高水远,路长人杳,我去何处寻你?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是小山那宰相父亲的句子,深情付诸红笺,相思委托信羽,可是,没有终点的信件如何寄出?
何处是你?
人生踪迹,若浮云流水,行止不定,不可自主,而人生有限,情痴无限,醉极、苦极、痛极、无奈极之后,逼出千古伤心句: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实在是在花笺上写了醉、醉了写很多遍,流很多泪之后的痛绝之语。
这时,再看他开头的醉拍春衫惜旧香,就对他的醉、他的愁更能引起共鸣。
酒以消愁,而酒不能久,酒醒之后,怅惘难言的情怀,更百倍于酒前,所以,莫费清泪千万行吧。
红尘众生,有情皆苦,生而为人,尤其是多情之人,躲不过这个劫。
像李宗盛的歌: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
想得却不可得,情爱里无智者……
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
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时间弄人,错过,便不再辩解。所有的痛苦,都是提早让你觉悟。
唯一可把握的,是当下!
珍重吧,别让时光偷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