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流涌动

光绪二十六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黄浦江面蒸腾的雾气裹着咸腥水汽,将整个外滩浸得湿漉漉的。启智学堂三楼的电报室里,沈明远正俯身核对新一批课程胶片,铜制风铃突然剧烈震颤,在空荡的走廊撞出凌乱的声响。听筒里传来接线生带着哭腔的声音:"沈先生!南市机房...那些衙役带着封条,说要..."话音未落,窗外炸响一声闷雷,乌云如潮水般漫过苏州河上空,将刚刚泛起的晨光尽数吞噬。

此刻的白鹿书院,陈维周枯槁的手指摩挲着《申报》上"启智学堂学员破五万"的头条新闻,浑浊的眼珠突然暴起血丝。案头摊开的《圣谕广训》被他拍得纸页翻飞,砚台里的墨汁溅在"黜异端以崇正学"的朱批上,洇成狰狞的黑斑。"孔孟之道传承千年,岂容这些留洋归来的黄毛小儿践踏!"他抓起狼毫,在联名信末尾重重落下印章,干枯的指甲深深掐进檀木桌面。次日清晨,巡抚衙门的师爷捧着厚厚的卷宗,看着"败坏伦常""谋逆乱政"等字眼,不禁打了个寒颤。

七月十五中元节,本该飘着河灯的傍晚却笼罩着诡异的寂静。十二辆青布篷车停在南市机房外,带队把总甩着牛皮鞭砸开铁门,铜锁坠地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雨燕。"奉旨查封妖物!"衙役们举着火把冲进机房,火光照亮墙上悬挂的《世界地图》,有人倒吸冷气:"这...这竟把我大清画得如此之小!"留声机的唱针被粗暴扯断,珍贵的教学胶片在靴底碾成碎片,技术员阿杰死死抱住装有实验数据的铁皮箱,却被衙役的枪托击中额头,鲜血顺着护目镜的裂痕滴在满地狼藉的电路板上。

沈明远跌跌撞撞冲进知府衙门时,长衫下摆还沾着电车轨道的铁锈。他展开卷边的《劝学篇》,手指颤抖着划过"新旧兼学,政艺兼通"的批注:"大人,张之洞大人早已明言..."知府却突然将盖碗重重磕在紫檀木几上,茶汤溅湿了案头尚未批复的奏折:"沈先生可知,昨夜文庙的孔子像被人泼了墨?满城都传是你学堂的学生所为!"窗外传来零星的叫骂声,沈明远这才发现衙门外聚集着举着扫帚的百姓,有人高举写着"还我圣道"的白布幡,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谣言像梅雨季节的霉菌般疯长。春申茶馆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唾沫横飞地讲述"洋学堂用洋人咒语惑心"的故事;城隍庙的告示栏贴满匿名揭帖,绘声绘色描述着学生们"吃牛肉、拜十字架"的荒诞场景。最致命的是那份伪造的"学堂密档",泛黄的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欲废科举、改服制、奉西教",墨迹未干便传遍了十八个行省。贵州苗寨的老族长举着鸡毛信怒不可遏:"我孙女学了洋文,竟说要和男人同坐读书!"东北林场的工头将学员名单摔在地上:"敢报名的,统统赶出窝棚!"

平台后台的数据曲线如断崖般坠落。往日凌晨仍闪烁的在线人数,如今在戌时便归于沉寂;等待审核的课程申请从每日百份锐减到个位数。沈明远盯着墙上那张被撕毁又拼贴的世界地图,听着楼下传来孩童背诵《三字经》的声音——不知何时起,这朗朗书声里竟夹杂着"洋学堂是鬼门关"的童谣。林文渊深夜送来加急电报,纸页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省城护道会集结百人,扬言三日内踏平学堂。"

暴雨倾盆的深夜,沈明远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破碎的玻璃窗外,闪电照亮墙上歪斜的标语"格物致知,学以致用"。他蘸着雨水研磨残墨,笔尖在宣纸上洇出蜿蜒的轨迹。雷声轰鸣中,他仿佛听见阿杰被带走时的哭喊,看见阿旺在云南的稻田里无助的眼神,还有无数双曾因求知而发亮的眼睛。墨迹未干的信纸上,"教育革新乃国之根本"的字句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像极了暗夜中倔强燃烧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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