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玉
和平时一样,庞玉这天也睡得非常晚。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她一直睡不好。晚上只能睡着几个小时,而且即使身处深眠也是乱梦纷纭。
突然,急促的敲门声把大家都惊得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是宿管老师。她在外面高声喊:“庞玉,庞玉出来一下,班主任有急事。”
庞玉披上外套下床。其他同学或疑惑或好奇地看着她。
有什么事让班主任半夜来找?
她出去,班主任站在宿舍的走廊上。看得出来他也是刚从床上被拉起来。
“庞玉。”班主任双手放在她肩上。“你先答应老师,听见这事要坚强,做好心理准备。”
庞玉盯着班主任的脸。她隐约感到了班主任要告诉她什么。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老师刚接到通知,你爸爸妈妈在武岐市的高速上出了车祸……你妈妈情况比较严重。老师现在马上陪你过去。”
庞玉直直地盯着他,班主任被她盯得心里有点发毛。“庞玉,你没事吧?”
“老师,明天就是新年了吧?”庞玉轻声地问。
班主任以前从来没处理过这种情况,他也有些手足无措。“庞玉,听老师话,先去收拾下东西,咱们赶紧过去,好吗?”
庞玉点点头,转身走回寝室。
她突然停下,扭过头。
“老师,明天就是新年了啊。”
庞玉纹丝不动地站在医院停尸房的床前。
她注视着母亲的脸。那本是一张多么美丽的脸。现在已经支离破碎,紫胀的浮肿和淤血,还有被草草缝合的伤口让那张脸变得狰狞可怖。
母亲整个上半身撞在前挡风玻璃上,玻璃被撞得粉碎。然后被甩出去,头着地,颈椎脱节当场死亡。她的整个脸在撞击的时候被蹭得向下平移了三厘米。尽管医生努力恢复她的遗容,但无济于事。
庞玉伸出手,轻轻触摸那些像蚯蚓一样蜿蜒爬满母亲脸颊的缝合线。僵硬的凸起感。
庞秋元只被安全气囊撞断了两根肋骨,正在动手术。
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庞玉没掉一滴眼泪。班主任担心她受刺激太大精神出问题:“庞玉,你想哭就哭出来啊……”
她摇了摇头。
“老师,现在我该做什么?我想把这些事情尽快处理完。”
冯启天
冯启天本来是不想在圣诞新年假期回国的,因为这个假期太短了。他想春假的时候再走。但是那天他收到了父母的消息。告诉他庞玉家出事了。
他连父母的语音都没挂,拿出信用卡就开始订机票。一边打游戏的曹宇看见很不解:“你干嘛呢?这假都快放完了,你要回家?”
“我有个朋友家人去世了,我得回去看看。”冯启天付了钱,顺手把桌上的书和自己的电脑往曹宇桌上一扔:“哥们作业还有几页没写,帮我把那最后几页的犊子扯了呗,然后发一下我老师。”
“我帮你写?咱俩不一个专业,你闹呢?”
“哎呀,差不多一个意思。你看没有地球,人在哪发神经,是吧。再说就最后几页了,相当于对前面的论述一个总结,以你的聪明才智哪能看不懂。”
“你啥时候回来?”
“我可能得在国内待几天,回来的时候deadline肯定都过了。啊,还有,我们一周有两次小组讨论,你也帮我去考个勤吧。不用你说啥,在那坐着就行。”
“我操,你当你老师同学都是瞎的吗?”
“我跟你说,在他们眼里亚洲人都长得一样,没问题。”
曹宇思忖了一下自己一米六八的身高,怀疑室友是个智障。
庞玉给冯启天开门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姑娘,莫名觉得有点心疼。她长高了。脸色很苍白,看上去比之前还瘦。
“小天哥。”庞玉迟疑一下。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又有些不合适。“你……回来了?”
“嗯,我听我爸妈说了,不太放心你。”
庞玉勉强笑笑。“还好。我妈的事儿……差不多办完了。他还在住院。”
冯启天拿出一张卡给她。
“你这是干什么?”庞玉挣扎了一下,想把他的手甩开。但冯启天硬是攥着她的手腕把卡塞进她手心里。
“小玉,你的情况我再了解不过。我也不想说那些没用的话安慰你。这个钱你拿着,我知道你现在什么感受,但是你必须坚持下去。你要继续上学,要保持你之前的水平,甚至更高。你还要好好吃饭,锻炼,把身体养好。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没有一个好身体,没法专心搞学术。”
“你千万不要荒废。只要努力脱离你现在的生活,你就能看到崭新的世界。”
庞玉默默地点点头,把卡放进口袋里。
“我以后还给你。”
“别介,没多少钱。像我这样的纨绔子弟,在乎这点钱吗?”
冯启天看见两泓水波从庞玉的眼眶一点点浸上来。他拍拍她的头:“好啦,我明天回学校,我爸我妈得给我收拾东西,先撤了啊。”
他走出去,顺手带上门。就在那一瞬,他听见屋里庞玉失声痛哭,伴随着她揪心的凄怆喊声:“妈妈!……”
庞秋元
庞秋元半个月后回了家。他的左侧身体打着石膏,走路的时候佝偻着小碎步,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大部分的时间他还需要躺在床上静养。他得庆幸,女儿还会给他做饭。熬一锅粥,买点熟食和小菜。
那天下午,庞秋元正躺着活动一下自己的双腿。他很久没洗澡了,身上已经开始有些异味。石膏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拆,伤处有些疼,还很痒。
庞玉突然走进来。
“你的钱放在哪?给我钱。”她冲他伸出手。“我要八十万。”
庞秋元目瞪口呆,好像面前站着陌生人。
“没听明白?给我钱。我大概知道你这么多年能存多少,我要的不多。”庞玉在他床边坐下来,语气冷静得可怕。“我从小到大花了你多少,我自己心里大致有数。你们所处的社会阶层,养我长大比别家省得多了。所以我觉得我要这个数不算夸张。你现在给我钱,我马上搬出去。你现在身体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可以基本自理。需要做家务的话,我给你找个护工。之后你想结婚就再找一个,你不是一直想要男孩吗?现在你可以如愿以偿了。我向你保证,搬走以后决不干涉你的生活,也不会再提咱家之前的事儿。”
“小玉你……”庞秋元挣扎着想坐起来,脸涨得紫红。
“但是,如果你不给我这笔钱,我就会把咱们家以前的事儿统统捅到你单位。我还会往上反映到集团。我会告诉他们,你,庞秋元,结婚的时候因为我妈不是处女,还没给你生儿子,都是怎么作践她的。还有,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对待你亲生女儿的。包括这次,你带着我妈出去,为什么你非要带着她夜间行车呢?你没酒驾,路上车也不多,为什么偏偏就出车祸了呢?为什么你只受了点轻伤呢?庞秋元,你现在也混到个位置了,你应该知道我把这些抖搂出去,肯定是不好听的。”
庞秋元浑身都在抖。
庞玉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庞秋元颓然躺回去,从床头柜拿出个盒子,递给她一张卡。“密码1219。”
“好,我现在就去查。等会儿我会回来收拾东西。如果你糊弄我,别怪我不客气。”
庞玉走出庞秋元的卧室。然后,庞秋元听见,她把家门反锁住了。
如果不是她说她要回家,庞秋元认为她肯定要把他扔在家里活活饿死。她的眼神,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应有的眼神,而是像头母狼盯着猎物时的残忍和冷酷。
好在,她没有难为他。庞玉回来以后,很快地收拾行李。
“冰箱里有吃的,”她挑一挑眉,嘴角一丝笑。“放心,你不会饿死。”
庞秋元抖索着下床,盛半碗粥,用勺子送进嘴里。
“哦,对了。”庞玉说,“你住院的时候医院给你做过体检。报告我刚给你放桌上了。”
庞秋元拿起来看。
有一项赫然写着:结肠癌晚期。
庞玉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满意地笑。
“不疼是吗。我也觉得奇怪,可能你运气好吧。不过,正因为不知道疼,才发现得晚吧。”
她拖着箱子离开,轻轻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