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红又来了

卓红又来了，她仿佛是一只候鸟，总会在适当的季节，回到学校，回到我的身边。

我是老阿姨

“星哥，我是老阿姨了，呜呜呜......”

卓红哭丧着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刚进校门，带着红领巾的初一学生们，争着叫她“阿姨好”，甚至把她认作某个同学的家长。她一甩头，置若罔闻，直愣愣地走向我的办公室。

“星哥，这两天第二次有人叫我阿姨了，昨天在小区里，小孩子们也叫我阿姨。”

“为什么叫你阿姨？”

“他们想摸摸我的鹅。”

“你的鹅？”

“是啊，我养了一只白色的大鹅，带着它在小区里散步。鹅毛白白的，小孩子们就想摸，于是他们就叫我阿姨好，话音没落就上来模我的鹅。”

“你为啥想养只鹅？”

“好可爱的好不好！我是在网上买的小鹅苗，一点点养大的。毛都是我给它护理的，白白的，蓬蓬松松的，还泛着光亮。”一边说着，卓红一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的宠物鹅。相片里的鹅确实很白很白，长长的脖颈上，镶嵌着一个淡黄色的冠，美极了。

“我把它打扮得这么美，就是出来炫耀的啊！我很愿意它给人摸啊，但是为什么要叫我阿姨，为什么！我顿时感觉就不好了，那群小孩还阿姨阿姨的没完。”

“阿姨，你的鹅叫什么名字？阿姨，它听你的话吗？阿姨，它会下蛋吗？”

“星哥，我这两天要被阿姨这两个字逼疯了！昨天把鹅带回家我就崩溃地倒在床上了，今早好不容易缓过来到学校来看你，结果一进门，又是阿姨！星哥，我真的那么老了吗？”

卓红老了吗？我缓缓打量着她，黑色的裙裤，白色的圆领T恤，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的蘑菇头，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不老啊，你不一直这样吗？”

“是啊，我哪里是阿姨啦！”

我再看了看她的脸庞，仔细地看，认真地回忆，然后吐出了一句：“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妈了。”卓红苦笑着，我欢笑着，我们都老了。

卓红2014年初中毕业，今年正好大四了。最后一个学期没什么课，她也没去学校了。在深圳找了一家公司实习，还挺忙的，抽出时间来看我，我确实不应该这样打击她。她也不老，这不才22岁吗。而且她说话的口音，总是那种娃娃腔，尖尖细细的。

“卓红，等会第二节语文课，你上台和同学们分享一下成长历程，告诉她们要好好读书。”

“星哥，我好紧张，现在的小孩子是不是很难教，是不是一说话就能把人气死？”

“没这么夸张，你大胆说就行了，想说啥就说啥吧。”

“那你不能拍照啊！”

“好，不拍，你好好说就行了。”

上课了，卓红跟我进了教室，怯生生地搬了一个塑料凳子坐在了最后一排。我站在讲台上和同学们说：“今天，有一位学姐回来看我。学姐读书时很优秀的，以很高的分数考上了重点高中。而且她那时还没有深圳户口，这真是挺不容易的。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邀请师姐上台给大家做分享！”

伴着同学们的掌声，卓红低着头走上讲台，微笑着，好一会才开口说：“其实我没有星哥说的那么厉害，那一年高中正好扩招，我走狗屎运考上了，我学习挺渣渣的。”

“你们现在真的要好好学习，考上好高中真不一样。现在我觉得，高中的同学是我最大的人生支柱。我上大学后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在高中群说一声，总会得到支持和帮助，那种感觉真好！当然，当然，初中同学老师我也记得，星哥就很好对不对？”卓红好像意识到自己有点跑题，强行拉回来了，同学们都看着我笑。

“对了，对了，小女生们，你们初高中遇到好男生一定要把握住，早恋没什么的，在高中确定一个对象，要不然到了大学，好男生就没有了！”卓红眉飞色舞地讲着，台下的小女生们蒙着嘴笑，我看情况有点不对，插了句：“还是不要早恋为好。”

“对啊，对啊，老师都这么说，我听老师的，没早恋，现在找不到好男生了。”

台下一片哄笑，我撇着嘴看了看卓红，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卓红“无私”地分享拉进了和初中生们的距离，同学们抢着举手提问。卓红就从少女漫画讲到热血漫画，从自己学画的经历讲到自己欣赏的画家。我怕再讲下去这一整节课就没了，于是无情地打断她，让她继续坐回教室后面，跟着初中生们一起听课吧。

下课了，同学们还围着她，下节课的铃声响了，我把她解救出来，拉着她回到办公室。她说要去看看其他老师，看得出她对过往还是很怀念的。看着她的背影，还是比初中时修长了许多。时间是不可逆转的，从初中生到老阿姨，也就是那么一晃的事。临近中午，卓红回来了，我问她要不要在饭堂吃个饭。

“我还是直接回公司点个外卖吧，下午要上班。”

“反正要吃饭，学校吃吧，学校饭堂不错。”

“好的，其实我就等着你留我，我读书时从来没进老师饭堂吃过饭，好期待啊。”

卓红跟在我身后进了饭堂，还像是当年跟着我到办公室拿作业一样，其他老师看见了问：“星哥，这是你学生啊？”

“是啊，我14届的学生。”

“看起来好小啊！”

卓红乐了，小声说了句：“我确实很小啊。”

进了饭堂，卓红在窗口前看了一小会，选定了三个菜，自己盛了一口饭，跟着我坐下了。初夏，正午的光照在实木的桌面上，反射的光映照着卓红丝丝缕缕的秀发。我坐在她的侧面，看着她的发梢，有点干枯的感觉。卓红小口小口地吃饭，一会就停下筷子了。

“吃饱了？”

“饱了，不吃了。”

“你老妈到现在还在为你吃饭发愁吧？”

“你怎么知道？”

小鹿和小羊

“老师啊，你看我家卓红，每天体育训练这么累，饭还是吃小小口的，我真怕她撑不住，你要帮我劝劝她多吃饭哦！”卓红家的小店里，卓红妈妈拖着下巴，焦虑地和我说。

学校每学期都组织家访，家长有让我劝孩子多用心读书的，有让我劝孩子少玩游戏的，有让我劝孩子晚上早点休息的，还从来没遇到让我劝孩子多吃饭的，因此，印象深刻。

卓红读初三下学期的时候，二模成绩不错，作为目标生，老师自然要多关注，于是我专程前往家访。

那是一个下午，也是卓红爸爸妈妈一天难得的清闲时间。夫妻俩开了一家小小的饮食店，平常来吃饭的都是街坊邻里。卓红爸爸每天早晨采买最新鲜的原料，然后就回到店里准备，一直要忙到下午两点，食客才少些。稍作休息，四点半左右又要开始忙了。下午，卓红爸爸依旧在后厨忙着。过了一会，给我端出一碗炖汤，还有一块煎牛排。我其实一点不饿，可是两夫妻一个劲劝我吃点，尝尝手艺。

“卓红最喜欢吃她爸爸做的东西，可是我们忙啊，很少能回家给她做饭吃。有时真是可怜她，放学走好远来店里。他爸就抽出手给她做点吃的，吃饱了她又自己走回家写作业。我这女儿在外人面前还是挺乖巧的，但比我大女儿，她又调皮一点。”

“卓娴今年高三了哦，你们家今年很紧张啊！”卓红的姐姐卓娴，也是我的学生，比卓红大三岁。

“是啊，现在我们周末只做一天，就是想空出时间陪陪她们，给她们做点好吃的，两个都瘦瘦的。”

“瘦点没关系，读书好就行啦，羡慕你们，两个女儿都这么听话。”

“老师啊，大女儿是真的听话，文静内向，像一只温顺的小羊。卓红可不是哦，在家调皮哦，有时我们说她都不听。周末姐姐回来了，我让她不要打扰姐姐，她就要缠着卓娴说个不停，还要拉卓娴出去运动，就像一只跳着的小鹿。”

“两姐妹会争吵吗？”

“也会啊，卓红还会欺负卓娴的，有时姐姐都被她折腾的没办法，我都看不下去了。”

“那卓娴怪可怜的。”看着卓红妈妈无奈的表情，我笑着回应。

卓娴读书的时候，站起来发个言都害羞得不行，小脸红扑扑的。虽然不善言辞，但写作却极好。我还记得她写过一篇以《为生命让路》为题的作文，写在一个路口司机们都停车等着一只流浪狗通过，她非常感动，记录下这一幕。评讲作文时，我先在班上表扬了卓娴的作文，然后打趣说：“卓娴情感太丰富了，司机们也不是真想着给小狗让路，而是怕撞上麻烦吧。”

“不是的，老师，司机真是好心，停着车，不按喇叭，就等着小狗过去，我亲眼看到的。”卓娴争辩着，一会眼圈都红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又不知怎么安慰她。

“老师，你说我卓红能不能读那个宝中啊？”卓红妈妈的话语把我拉了回来。

“嗯，她没深户对吧？这样有点难。”

“是啊，我让她也考姐姐读的新安，这样压力就不会太大，可是她不愿意哦，在家和我们吵。”

“有更高目标是好事，那就多努力吧。”

“这个卓红哦，是家里最小的，我们也最操心。”

我喝了半碗汤，吃了一大块牛排，实在撑得不行。想着该说的也说了，就起身告辞。

卓红妈妈让我等等，从冰箱拿出一大袋饺子，告诉我这是卓红爸爸早上才包好的，馅料都是自己调的，味道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感谢，提着沉甸甸的一袋饺子，觉得是个负担。

“老师，你不用客气，我两个女儿都说你教书好。你帮我好好管管卓红，她考哪里我们都支持的，她也比较听你的话。”

“好的，好的。”我连连点头。

“饺子拿回去放在急冻，慢慢吃。肉都是我老公去市场老乡的档口挑的，芹菜、韭菜、香菇也都是好材料。我们在这里开店，周围认识的都在这里吃，都说我们家东西放心，吃了几年了。我们原来都不想继续做了，后来舍不得这里的街坊，就一直做着。等卓娴、卓红都上大学了，我们也就退休了。”卓红妈一路把我送到路口，一路和我说着。

回去的路上，小羊和小鹿的比喻一直在我脑海里翻滚，感觉贴切极了。

卓红朋友多

卓红初三感觉是一路玩过来的，她和谁都能聊几句，和谁都能玩在一起，每天都是快快乐乐的。

一模后，学校开始培优。卓红、钰榕、楠希三个女生被送到了数学培优班，教学主任易老师专门负责每周的培优。一开始，三个女生很积极，每次去都抢着坐第一排，大有不学到东西不罢休的势头。可是一开始上课，三个人就开始皱眉，题目难到想哭。除了钰榕勉强能听懂外，卓红和楠希只能望题兴叹。

易主任偏偏喜欢盯着第一排同学，想通过她们的表情得到反馈。结果是钰榕一点头，卓红和楠希就跟着点头，一边点，还一边笑。

易主任满意地继续往下讲，而且越讲越快，三个人就像小鸡啄米似地一个劲点头。一节课下来，三个女生脖子都累了，脸都笑歪了。

再后来，三个女生学聪明了，培优时不往前面坐了，而是躲在最后面。上着上着课，乘易主任不注意，就从后门溜出去。

有一次，我在乒乓球室打球，一板扣杀，大叫一声：“好球！”

紧接着听到咣当一声，一大摞书和本子从窗外落下来，接着是一阵哈哈的大笑。出门一看，卓红、钰榕、楠希抱成一团，开怀大笑。原来她们一直在偷看我打球，我叫“好球”时卓红吓了一跳，书和本子都脱手了。第二天，卓红就送给我一幅画，画上的我举着球拍，大喊“好球”。

卓红不仅和女生玩得来，和男生关系也不赖。

初三最后一次艺术节，二班男生想排个街舞，上台炫一把。但二班跳得好的几个男生又互相不服气，怎么排练成了个问题。还是卓红挺身而出，放学后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督促大家认真训练，一个个动作力求完美。

课后，卓红还负责剪辑音乐，从网上购买服装，俨然一个幕后导演。艺术节前最后一次走台，兆基、家亮、翊鑫三个男生又因为台上的位置争论起来，互不相让，赌气坐在台上不排了。

卓红拉这个不动，拉那个不起，自己也一屁股坐台上了。

过了一会，卓红悠悠地说：“我讲一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的，你们谁笑了，就起来排练。”

三个男生不屑一顾，还是气鼓鼓的样子。

“上次家长会，家亮妈、翊鑫妈和兆基妈坐在一起，家亮妈很得意地说，我家亮亮在家主动做家务，很勤快的。翊鑫妈妈接着说，我家鑫鑫读书一点不用我操心，考个名校没问题。兆基，你老妈在一旁听着，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走了。”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对不对！对不对！你们千万不要笑啊，不要笑！”

家亮首先绷不住了，狂笑起来，翊鑫指着兆基，也放声大笑，只有兆基还呆呆的，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卓红也笑了，笑着把兆基拉到家亮和翊鑫中间，排练又进行下去了。

中考后，二班的学生自己搞了个晚会，没邀请老师，所有节目都是即兴发挥的。听说卓红也表演了，还很精彩。暑假里，回到空空荡荡的二班教室，座椅摆在两边，地板上散落着彩带。黑板上涂抹着许多文字，其中有一条写着：卓红卓红，数你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