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回身,每一回眸,风华绝代中透着对这俗世的绝望的清冷。对爱的追求,却迫于世俗的诸般无耐。时隔十一年,一挥舞,一凝眸,风采依旧。铅华洗尽,过往如烟,当他又拿起那把剑,他终于学会放弃,最后,他,选择,沉睡在霸王别姬的故事里,永不苏醒。
仓惶人世,最哀的是,知交零落,人憔悴。最悲的是,故人反目,相见相望不相亲。
与其不借而借臭秽胞胎,何如不借而借香洁莲花,直以胞胎臭秽,莲花香洁而论已自胜劣悬殊,况出胎隔明,作主大难而莲胞一敷,胜缘已足。此则日劫相悬,天地,不足以喻其否泰矣。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棉吹欲碎,绕天涯。初见时,他于台上唱着那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他于栏前沉醉于他那纤音婉转,风华绝代。他将那珍珠蝴蝶钗送于后台,他说:有那么一刹那,连袁某也恍惚起来,疑为虞姬再世。他是戏痴,只是袁四爷这一生没机会登上红氍毹为他理想中的艺术奉献自己,他必须在俗世名利中打滚,这是无可选择的。但是蝶衣是戏迷,他为戏而疯魔。他坚信唱戏要从一而终,做人也要从一而终,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他邀请他寒舍小坐,他目光流转,已有丝丝心动,却被他另有雅趣的师哥拒绝。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一个戏痴,一个戏迷,注定了这并非一场肉体的交欢,而是一场灵魂的融合。第二次在师哥与菊仙定亲的夜晚,他去了袁四爷的寒舍,不为别的,只为艺德与艺魂的惺惺相惜,只为心中对爱的背叛的痛楚和对戏的狂热。师哥一句: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只这一句,已似乎将蝶衣扔进了寒冰冷窖之中,他似乎已坠入那冷雨凄风中,任凭寒冷撕扯着他的衣衫,任凭冷雨吹打着娇容。虞姬的一生跟定了霸王,没了霸王还唱什么虞姬。蝶衣慢步走进后台,坐在镜前,瘫倒在椅上,眼中说不完道不尽的悲伤与绝望。“这双翎子,是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当真是难得。”袁四爷手持雉鸡的翎子出现,“我恭候您的大驾了”——难得,世间有这样不疯魔不做活的蝶衣难得,世间有这样爱戏如狂的袁四爷亦难得。翎子难得,更难得的是蝶衣那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美。心已碎,情已去。一生将息晓寒天,断肠又今年。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残酷地叠印交缠一世,不得救赎的爱恨,也叠印乱世里屡遭摧折蝶衣。逐日逐月,似陨落红叶,背叛自问未比冬季决绝。第三次蝶衣台上贵妃醉酒,霓裳羽衣,飘飘旋转着绝世的风华。头顶忽地撒下无数抗日传单。灯骤灭。台下喧哗。没有人再顾及台上的贵妃。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蝶衣,独自于黑暗之中,传单之下,继续着未尽的绝美舞步,丝毫未曾停滞。一片混乱之中,也唯有四爷,独自于楼上包厢继续目不稍瞬地注视黑暗中的蝶衣,丝毫未曾分神。久久凝视着这绝美的京戏艺术,不问外界风云突变,不问这世上如今是谁主沉浮,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上了舞台,是虞姬便是虞姬,是贵妃便是贵妃,黑暗中,也要坚持演完那场戏。那已经不是演给任何人看,是一场,对艺术的献祭。而四爷,即使看不见,他知道蝶衣在继续。对艺术如此敬重,对自己的心如此忠实。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人间四月,杨柳堆积的悲伤过往,随着花香漫山飘落。而你的笑颜,也终于迈出了春天的门楣,永远锁在了洁白芬芳的花瓣里。
美一旦到极致便成苍凉,蝶衣,花谢了会再开,叶落了会再生,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你终究还是我地老天荒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