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汪曾祺的很多文章,真是喜欢,自己写作也颇沾染了些他的风采。
读汪的文章像是在和他聊天,在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很好,从不吊人胃口,却惹人去看。有的故事前边铺垫很多,让人不禁想,他后来怎么样了,等到读完,发现他后来也没怎么样。汪曾祺的不是,读汪曾祺的故事就像是听大师说相声,处处都是包袱,举手投足、字里行间都很有意思。
汪曾祺的文章很朴实,不像有些作者那样把美妙的文字堆砌起来,你看来看去觉得文字实在优美,却总是不得其要。比如有一篇游记里汪曾祺写了新疆的一个湖,写来写去就一个字“蓝”,没有场景、没有渲染、没有描绘,就单一个字“蓝”,然而你看完这几行字,竟觉得这湖就在你对面了。
写人也是如此,汪曾祺从来不大段大段的写这人穿什么,相貌怎样,留什么样的胡子,头发又怎样,我记得听说过一个俄罗斯的作家描写人物描写了几页纸、上千字,有人说这是史诗级的刻画,少年听说时我也深感钦佩,现在想来实在觉得没有必要。汪曾祺笔下的人物都是鲜活的,即使你和他生活的时代、环境完全不同,你也能想象的出来。他写东西描绘很少,却让你有代入感,仿佛自己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有了代入感就有了画面感,文字也就生动了起来。
说了很多虚头巴脑的,你也许只听出了汪曾祺的好,或者我对汪的喜欢,却还是不知道他哪里好。那我就说一篇刚读过的《受戒》吧。
这篇文章是流传甚广的,貌似选入过语文教材,不过我倒没有印象,我只记得《端午节的鸭蛋》。
《受戒》是以明子出家为线索的,他家兄弟三人,他行三,家里穷,只能养活两个,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出家了,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同样的素材,有的作者就会写成封建社会压迫劳苦大众、妻离子散云云,可汪曾祺不会。
汪曾祺就那么平平淡淡的写,写明子的叔父仁山是个头脑不很灵活的主事和尚,只两个字:“黄”、“胖”,就让这个和尚站在你面前了。又写明子在去荸荠庵的路上认识了小英子,一个很开朗的姑娘,好像是铺垫,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荸荠庵是个小庙,只有几个和尚,二师傅仁海有老婆,夏季避暑就住寺里,他们过年还杀猪吃肉,并不避讳,像普通人家一样,只是多念一套往生咒。这些记载何止有趣,让我不禁想:旧时的和尚都是这样的吗?或者只有小地方的小庙这样?旧时当和尚也蛮好玩的呀。
他信笔就写,写大师傅打牌赌钱老输;写三师傅在盂兰会上放大焰口,又唱各样的雅俗兼备的山歌;写偷鸡用的铜蜻蜓,那可真是好玩;写大英子的绣花鞋;写村里人怎样轮家转的打场子;又写荸荠地旁小英子的一串泥脚印让小和尚慌了神儿······
最后他仿佛恍然想起这篇文章名字是《受戒》来着,于是断断续续并不总出现的明子就赶去县城的第一大庙善因寺受戒了,小英子和他一起去。然后又慢条斯理的写明子怎样受戒呀,庙怎样的大,小英子逛了老半天。写庙里的和尚想让明子做沙弥尾,沙弥尾未来有可能接替方丈的,想是这明子聪明伶俐、招人喜欢。
最后汪曾祺突然笔锋一转。
划了一气船,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看这一段甜不甜?
甜,真甜!
什么言情小说,什么山盟海誓,都是扯淡,只这一段,就甜到人心坎儿里去了。
那些太书面、太做作的情话总让人汗毛倒竖、浑身肉麻,可汪曾祺的这一段,加上前边不紧不慢、若有若无的铺垫,却把小英子和明子男女间纯洁美好的感情表现到了极致。真甜!
我不多写了,汪老的文章这样好,我多写的评论反而糟蹋,你去看吧,我也在读一遍,《受戒》。真好看,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