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这大地最美丽的皮肤!既是人类童话的策源地,也是生命最亲密的襁褓和摇篮。就诗意和童趣的丰富性而言,再没有比森林更与孩子的烂漫相匹配的了。
父母和老师所能给孩子的最好惊喜:带之去见—片很大的林子!到参天大树们中间去,深入到野菇、云雀、布谷、蛙鸣、溪水、枞果、松鼠、画眉、啄木鸟……的营地里去,把神奇的大自然——这上帝赐予人类最贵重的礼物转交给新一轮的生命!指给他们那些树、花朵、果实的名字,告诉他们那些奇怪的树洞、岩石、人与动物的传说…
几乎所有的童话都离不开森林,几乎所有人性的灿烂想象、美德的传奇都是在树林里发生的……有位诗人说得好:树是一种“幸福”的意象!可以断言,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的命运,都与树的遭际有关。
不知何时起,森林已缓缓退出了童年生活的视野,光秃秃的大地不再被绿色覆盖,刺眼的沙漠沦为大自然的尸布。甚至就连我这一代人,阅读半世纪前的文学作品时,对其中自然的描述都不胜惊讶,那些树草花虫的名称大部分我是不熟悉的,有的甚至闻所未闻……无疑,昔日再寻常不过的它们,已被滞留在了历史的记忆中,成了自然馆的档案。而未 来的孩子们,只能在封闭的展厅里,面对僵硬的标本,凄凉地遥想那逝去的年代了。
那部林蝉冽涧、莺飞草长的经典自然风光,已悲愤地与人类决裂。
它究竟怎样消失的?
还有教育的失败。成人教育者对诗意和美感的无知,数理的枯燥,分值的粗暴,“厚黑”心术对纯洁的蹂躏,利益式教唆对童心的扭曲……
现代社会,像安徒生那样的成年人几乎再也找不到了;物质的繁荣是以大规模消灭资源为代价的,教育也随之变成了一种掘取式的产品消费指南——而非自然审美和生命情感的启蒙。不错,表面上童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绚烂,但定睛便发现,它们中已闻不见草地湿润的气息、云菇野卉的芬芳,更不见幼鹿奔驰的身影……多了的,是机器的响声、汽油的呛味、游戏火箭的呼啸、暴力的快感、战争的模拟、科技恐龙和外星人的面孔…….对古老的自然来说,比遭童话冷遇更令人心颤的是:正因缺了画外的参照——环境中已找不到客观的对应物,才注定了它画内的缺席!即使现代卡通里勉强注入了大自然的侧影,孩子们也会吃惊地睁大眼睛:真的吗?果其然吗?
现代童话就像如今脱水的河床、被榨干的池塘一样,干涸得厉害,皲裂得厉害,萎缩得厉害!森林的毁灭,是否意味着人类“童话时代”的终结?意味着人再一次变得野蛮,再一次迂回到了蒙昧?上帝赋予人类童年最晶莹的礼物,就这样被“伪现代化”的狼烟和欲望赤潮吞噬了?
儿童的想象力已不在大自然,心灵已不再投放在森林、湖泊、花草、树影、动物……身上,这才是真正的可怖,真正的悲哀!要知道,孩子的心灵应是和大自然最近最亲的,惟大自然才是儿童最优美的老师、最健康的乳娘,才能教会孩子最生动的常识,提升其精神、人格和美德,培养其善良、诚实、宽容、慷慨、勇敢和一切正直的秉性……
二十世纪,神被杀害,童话被杀害。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人对大自然不再虔诚,不再怀有敬畏和感激之心,对生命(包括一切动物)不再怜悯和体恤。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丢失美好元素最多的世纪。战争、血腥、种族歧视、恶性政治、生态破坏、恐怖主义、物种灭绝、机器威力的扩张……一切都在显示,二十世纪是一个“财富和权力”的欲望世纪,一个仅供成年人生存与游戏的世纪——“现代化”,更是一个旨在表现成人属性和欲望的概念,它本质上忽视儿童。
童话、诗歌、音乐、绘画、雕塑、宗教……这些曾与生命结合得多么亲密的事物,在数字工具面前,在狰狞的物欲面前,褪去了昔日的辉煌,丧失了影响世界的能力。
二十世纪的成人,乃最自私的成人!
当捕鲸船把海洋变成了血泊,当最后—只蜂鸟的羽毛被从翅膀上拔下,当最后一件云豹的衣服被人类披在肩上,当最后一尾青蛙将绿色从皮肤上褪下,当最后—匹逃亡的犀牛滴着血在沼泽里奄奄一息……我们还有多少可以献给童话的东西?我们还有多少能够让孩子大声朗笑的礼物?
童话是伟大的。其伟大即在于:让每一个孩子相信每一个梦想都可以成真!
格林童话《青蛙王子和铁亨利》开篇道:“在那个梦想尚可变成现实的古代……”
啊,“古代”,“古代”,(她的美学含量竟然超过了“未来”一词!)……一个通体诗意的句子竟如此令人伤感,甚至绝望。是啊,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可变成现实的纯洁愿望?可以让孩子自由描绘、尽情泼洒的图景呢?
是什么巫术与意志让“古代”和“现代”变得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