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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小巧的行李箱,夏旭随着人流缓慢前行,脚踏实地让他焕发了生机和活力。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他的双腿僵硬,身体沉重,精神萎靡。现在,他终于醒悟,原来,这个活动着的躯体属于他,不属于他人。
看到人人都拿出手机,边走边拨弄。他似乎得到某种启发,也掏了出来,开机,随后塞回裤袋。
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并没有养成时时刻刻和手机捆绑在一起的习惯,况且,今天的归途,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想麻烦他人,长期出差,来来往往,他早已练就独自一人回家的能力,也摈弃了离开时的丝丝悲伤和回来后的淡淡喜悦。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自然。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安静状态,紧贴着他的大腿,非常温顺。
他好奇,怎么一下飞机,就会有信息?他再一次掏出手机,低头,一条信息跃入了他的眼:“你知道吗?我等你的信息辛辛苦苦等了十几年。没想到,你又和我擦肩而过,不告而别。”
他听到耳边“轰”的一声炸响,愧疚、欣慰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瞬间填满了他的心田,他想停下来,给对方回复一条信息,至少,解释一下吧?这个念头才浮现出来,马上就被他狠狠掐灭,他没有止步,也没办法止步,人流裹挟着他不断向前。
进入大厅后,他终究还是找了个僻静点儿的位置,站定了。
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停留,输入“对不起”几个字,随即被他删除了。他皱了皱眉头,重新输入,再次删除。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后,他仰头,目光迷离,似乎她就在那虚空里,面对着他,期待着他。他不由讪笑,猛然醒悟般自嘲:“我在干什么呀?”
他再一次把手机塞进了裤袋,推着箱子,加快脚步,出了机场。
接到出差悉尼的通知后,夏旭一阵窃喜:她就定居悉尼。
前不久,在街头与久未见面的既是初中同学,又是高中同学的田庚荣偶遇,两人惊喜之余,就近找了一间茶楼坐下来闲聊了好长时间。和以往一样,田庚荣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秦韵桑现在定居在悉尼,还是想和你联系,每次和我通话,都会问到你的情况。她这人,就是那么执着。哎!你就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不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好吧?算我求求你了。”
这次出差悉尼,正是与她见上一面的好机会,顺便遂了自己、她以及田庚荣的心愿。
秦韵桑,这个名字连带那抹青春影像牢牢驻扎在他灵魂深处,呼之欲出,挥之不去。每个孤独的夜晚,都会毫无征兆地跳出来,扰乱他的思绪,激荡他的心潮。
秦韵桑,在某个孤独的夜晚,是否也会想起他夏旭?会吧,要不,怎么总是在田庚荣面前对自己念念不忘呢?
夏旭笑了,充满了幸福。
可是,任谁都想不到,一直把对方记挂在心里的这两个人,认识二十多年,竟没有说过几句话,更没有任何逾矩言行。
她进入他的眼眸,是他16岁那年的一个中午,那么不经意,那么深入骨髓。
初中毕业,夏旭上了本市那所在全省学子和家长心目中闻名遐迩的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除了满心欢喜,他还立下苦读的决心。他知道,踏进了这所聚集了全市甚至全省顶尖学子的学校,就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但唯有认真、勤奋,才能达成理想。
开学第一天起,他就沉浸在努力学习中。
清晨,他起得比学校铃声早,晨练、早读;中午,同学们还在午休,他就来到了教室,进入了刷题模式;傍晚,在操场散步,他口中念念有词,背诵课文或英语单词。
和他一样勤奋努力学习的同学很多,很多。他只比其他人更用功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当然,也有个别人像他一样起早贪黑,其中,就包括和他一起升入这所学校,恰巧在同一个班的初中同学兼好友田庚荣。新环境、旧相识,他们总是在一起玩闹,一起学习,无话不说,形影不离。
一天午后,两人照例早早到教室,照例埋头刷题。
教室里,来到的住宿生寥寥无几,走读生们都还没有来到,他们正行进在上学路上。
夏旭坐在窗子下,只要一侧头,一抬眼,向上就能看见辽阔天空,向下就能看见通过校门的校道。此刻,他坐姿端正,目不斜视,眼前是翻开的数学练习卷,卷面上半部分每道题的空白处都写有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黑色字体,除了最后一那道题。那是道压轴题,读了几遍题目后,他依然不知所云,无从下手。他眉头微蹙,右手笔尖在草稿纸写下一道道演算的横式和竖式,紧接着又被他狠狠划去,接着,又写下几道式子......几分钟后,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高耸的肩部松懈了,笔尖润滑地落在卷面,最后一道题的空白处终于填写得满满当当。
他搁下了笔。
伸了个懒腰。
抬了头。
他微笑着,遥望。校道,一览无余。走读的同学不多。
初中,他住校;高中,他还是住校。按时离家上学,放学回家的经历,对他来说已是模糊。
午后的阳光极为猛烈,校道上,每个人都走得急促,且尽力隐身于阴凉处。
“诶~你看什么呀?笑容满面的。”田庚荣冷不防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拖长了声调,问,侧着脑袋挨近了他。两个头颅挨在了一起。
田庚荣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继续发表评论:“没什么好看的呀!经过校道上学的人,天天不都是走读生。有什么好看的!哎,可怜啊,天天走来走去,哪像我们,在学校吃,在学校住,不怕风吹日晒。潇洒自在,时间多得很。”他说尽了住校的好处。
“你不觉得他们是一道活动的风景画?”夏旭笑道,“每一个人都是这幅画的一份子,多么生动的一幅画啊!”
“好像没见过一样!这情景不是天天都在上演吗?不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吗?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有诗情画意了?转性啦?文理分科的时候,你想要学文科啦?”田庚荣抛出了一连串的问句后,站直了身子,回了座位,准备午读课的书本。
夏旭没有理会他,还是微笑着欣赏那幅“画”。
确实,田庚荣说得没错,校道并没有什么好看。人们穿着打扮莫名一致,军绿、灰蓝为主基调,折角翻领、左右侧边各有一个口袋的上衣,同样以军绿、灰蓝为主基调的直筒裤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既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可观的款式。校道,泥路,凹凸不平,低洼处,铺着平整的碎石粒。晴天,风过时尘土飞扬;雨天,积水处泥泞湿滑。路旁,没有一丝绿化。这情景,有什么好看的呢?
刚刚解决了那道压轴难题的夏旭,眉眼里无处不美景。他双臂上举,双手交叠在脑后,微微仰头,视线停留在校道,看着脚步匆匆向学校奔来的走读生们,一股喜获丰收的满足和自信溢满他的脸庞。
在那备受烈日炙烤的校道上,在那绿色和灰蓝色散布的空间,一把粉色遮阳伞忽然从校门外闪了进来,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过来一般,在夏旭的眼睛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出现了。
夏旭眼前一亮,笑了。好一抹给校道添加生机和活力的形状和色彩!
他的视线锁定那把伞。
万绿丛中一点红。
伞下面,一条天蓝色碎花连衣裙如皎洁月夜的清风,拂去了些许午后的燥热。宽大的裙摆顺着迎面的微风向后张扬,却受那双匀称长腿的限制,形成了一个略微倾斜扩张的小小降落伞,在前行的双腿牵引下,漂浮着,摇曳着,漂浮着,摇曳着,向教学楼方向款款行进。裙摆上面,纤细的腰肢旁,左手拢着伞柄,右手扣着几本书,轻微而有节奏地前后摆动,自然协调,却又吸人眼球。
校道,果然是一幅活的画。
那把伞很快到了教学楼下面的阴凉处,被收拢了。
一张俏丽的脸蛋呈现在夏旭眼前,只见那圆润的鸭蛋脸上,腮帮泛红,酒窝若隐若现。有点儿急促的呼吸让带着温柔的弧度鼻翼起伏翕张,俏皮挺立的鼻子端立在微微张开往外吐气的红唇上方,如远处目力能及的线条柔美景色秀丽的仙姑岭,如倒映秋日碧蓝天空的湖水般晶莹润泽的大眼睛泛着温和笑意。
夏旭眼睛亮了:“庚荣,起来,你看,那,是谁?”
屁股刚挨上凳子的田庚荣倏地站了起来,头顶撞在了夏旭展开在后脑的胳膊肘上,他不由自主地“哎呦”出声。
“不认识。”田庚荣摸了摸头,似乎在安抚头顶,又似乎在思考,“没见过。”
“哎,算了算了,我问你这干嘛呀?真是好笑!”夏旭自嘲道,“是谁,关我们什么事呢?”
“美丽的风景嘛!我们都爱看的。”田庚荣哈哈大笑,右手环在了夏旭右肩膀上。
“开玩笑,什么美丽的风景,再美丽,美丽得过我们的试卷,美丽得过我们写下的答案吗?哈哈——”夏旭掰开田庚荣的手,坐了下来。
夏旭没有把那偶然一瞥的风景放在心上。他忙功课,忙运动,忙生活……一切,紧张而有序,向前推进。
时间,在学子们经意或不经意中匆匆流逝。
中段考结束后。
“同学们,你们升上高中,第一次全校性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们班的夏旭同学,班级第一名,年级第二名。田庚荣同学全班第二名,年级第三……表扬这些同学,‘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他们这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希望同学们以他们为榜样,再接再厉,努力进取。等会儿,我会把我们班同学的成绩和在年级的排名张贴在班级公示栏,你们了解了解自己在年级的位置。”班主任站在讲台后面,语重心长,“这次成绩,也可以当作你们选择读文科还是理科的参考。”
肖旭转头看了一眼田庚荣,恰好,田庚荣也看向他,两人相视一笑,扭转了头,看着老师。
课间,教室公示栏前挤满了同学。肖旭和田庚荣也跻身其中。
不一会儿,他们被同学推了推:“走、走、走,让个位置给我们,你们知道自己的排名了,别看了。”
他们笑笑,果然退出了人群。
晚饭后,夏旭和田庚荣向操场走去,他们习惯晚自习前去散散步。经过教学楼时,他们看见年级公示栏前挤满了同学,不由走了过去。
“让让,让让。”两人奋力排开同学,从缝隙中挤进去,“给我们看看,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期中考试年级前50的排名。”不知是谁,说。
“年级第一是谁呀?”他们脱口而出。
“秦韵桑。”
“谁?”
“秦韵桑。”
“不认识。”
“秦韵桑都不认识?你们初中不是本校的吧?”
“对呀。”
“这就对了。”说话的是一个女生,“她是我的榜样。你们知道吗?她在我们学校,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
“这么厉害!”田庚荣惊叹。
“就这么厉害!想知道她是谁吗?等着,等一会儿,她就到了。哈哈。”
夏旭拽过田庚荣的胳膊:“走了,走了,散步去。”
“别呀,别呀。我知道你们俩,你们就是这次排名第二和第三的夏旭和田庚荣。”那女生一蹦,跳到了他们前面,伸长了双臂,拦住了他们,“你们排在人家后面,没有好奇心?不想认识在你们前面的是谁?”
夏旭和田庚荣面面相觑,连连点头:“想啊,想啊,以后不是也大把机会吗?”
“哎呀,快看,快看,秦韵桑,那个就是秦韵桑。”女生指着刚刚踏上教学楼台阶的一个女生大声说完后,又向那个女生奔了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韵桑,你看看,这两个男生,就这个是这次考试排第二的夏旭,这个是排第三的田庚荣,他们都想知道排第一的你长什么样子呢。”
“你们好。”秦韵桑微笑,“我是秦韵桑。很高兴认识你们。”
“你好,我是夏旭。”
“你好,我是田庚荣。”
两个男生有点儿局促不安。
看着眼前的秦韵桑,夏旭觉得眼熟。
“我好像看过她。”绕着跑道慢悠悠散步时,夏旭说。
田庚荣显出一副特别愕然的神情:“你这人真是搞笑,同在这个学校,见过她不是很正常的吗?我们还都是同一个年级的。”
“不是,你知道的,我平时很少注意女生,看见她们,只觉得长得漂亮,或者不太漂亮。从来不去分辨那一个女生是谁,另外一个又是谁。但是,总觉得对她印象比较深刻。这个很奇怪。”夏旭解释道。
田庚荣猛拍了一下夏旭的肩膀,说:“你不会变成贾宝玉了吧?”
“你什么意思?”肖旭迷惑不解。
“人家贾宝玉一看见林黛玉就说,这个妹妹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难道是在梦里见过?”田庚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肖旭轻轻锤了一拳田庚荣的肩膀:“你这小子!”
“哦,我想起来了。记得有一天午读前,你站在位置上看校道的‘活的风景’,见到了一个打着伞的穿裙子的女生,还问我认不认识的。就是她?”
“有这事吗?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看看,看看,你完全不记得了。我可记得你当时那副欣赏美景的样子。”
“是吗?我想想啊。好像真的是哦。”夏旭笑,“怪不得刚才那个叽叽喳喳的女生说她是她的榜样。原来,人家不止成绩好,还懂得臭美。哈哈,哈哈。”
高一上学期后半段,每个月末,年级都进行一次所有科目的统一考试,称为“月考”。考室安排、学生人数、监考老师和考试要求等等,都和高考接轨。月考后,学校对成绩排名,不仅有班级排名,更有年级排名。与期中考试不同,年级排名不再张贴在公示栏,而是只在班级排名表最后一栏体现。
月考给学生带来的紧张情绪不亚于中考。
每一次月考,都很有仪式感。老师,站在讲台前,情绪激昂地做作考前动员;考试后,语重心长地情况总结,表扬部分学生,提醒部分学生,鼓励部分学生。
老师的重视,增加了学生们的紧张感。
弹簧拉得太长会失去弹性,神经绷得太紧终会崩裂。
老师们有办法,他们花样百出地举办大大小小的活动,校园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教室总有学生发自肺腑的欢乐笑声,操场总有学生挥汗如雨的腾挪跳跃身影,各个功能场室总有学生忙碌不停的活动姿态......
渐渐地,学生们都习惯了这种既紧张又活泼的校园生活节奏。
夏旭和田庚荣和所有学生一样,学习、生活,既充实,又快乐。
夏旭的成绩很稳定,每次月考不是年级第一,就是第二。
“老师,你有全年级的排名吧?”每一次成绩张贴在公示栏后,夏旭都会邀田庚荣一起,找老师了解排在他前面或者后面那人的名字,每一次,他都在老师展示给他看的表格上看到“秦韵桑”三个字。
田庚荣笑:“你看看,每一次,都是你和秦韵桑坐了这第一或者第二的交椅。”
“厉害。”夏旭也笑,“这个女生,太厉害了!”
“说不定,她也觉得你很厉害呢!”田庚荣笑,“你想想,你给她一直以来独占鳌头的优势造成了威胁,让她有时候落到了第二的位置。她会不会不单单佩服你,也会有点儿讨厌你呢?”
“谁知道呢?不过,谁有管得了别人的想法呢?只能说明,我们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我们一起努力吧,庚荣。”夏旭拍了拍田庚荣的肩膀,鼓励道。
“加油!”两个小伙子手掌叠到了一起,相互鼓励。
元旦过后,进入了复习迎考阶段。已经养成自主学习习惯的学生们减少了在操场运动的时间,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学业的查漏补缺方面。
铅灰色的云层越压越低,雨水随之而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能下几天几夜。夹杂着雨丝的冷空气总是穿透重重厚重的衣物,沁入肌肤。
教室内,学子们双腿紧挨在一起,双肩内收,身体蜷成了一个球,左手深深地放在上衣口袋,右手拿着笔在书本上或纸上算着,写着,画着。看,那人要翻书页了,但是他不愿意动手,他的下巴灵活起来,书页的一角随着他的下巴起伏卷了起来,花费了十几秒后,他终于把书页翻了过去。
校园里,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不是因为赶时间着急进教室,而是为了躲避雨丝和冷风。
夏旭双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快步往教室走去。路面被雨水浸透了,沙土不再平整,更多的地方露出了坑坑洼洼的泥泞黄泥,每隔一小段距离会有一块石头露出来,连接在一起就是一条连绵不绝的搭石之路。夏旭心无旁骛地在搭石上弹跳着,既有节奏又轻松。
忽然,他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夏旭停住了脚步,身子在一块搭石上摇晃了几下,稳住了。
他扭转身子,一看。
地上倒了一辆黑色自行车,旁边一个女同学坐在地上,左侧身子满是黄黄的污泥,一把伞在她旁边完全翻卷过来,像一朵朝天开放的喇叭花。
夏旭朝前走了几步。
那女生向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帮助。
他顿住了,看着她。
只见她双手撑地慢慢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衣服上的黄泥被她一抹,成了一条一条黄色的纹理。
夏旭奔了过去,扶起了单车。
女生捡起地上的伞,尝试把它抹回原样,都已失败告终。她把伞支撑在地上,双手压住伞的顶部,顺势往下抹,借助伞骨的弹力,终于把它抹回了原位了。伞还是那把伞,居然没有丝毫损坏。
“谢谢你啊,夏旭。”
“不用谢,秦韵桑。每一个同学见到你这样,都会过来帮你的。很高兴你没有拒绝我的帮助。你要回家去换衣服吗?要不要我帮你跟你们班同学说一说,让他们帮你请个假?”
“不用,衣服只是外面脏了一点,湿了一点点,没关系的。到教室里把外套脱下来就可以了。很快就要上课了,我也没有时间回去。总之,谢谢你。”
“那好吧。路很滑,走慢点。”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夏旭和秦韵桑依然毫无悬念的名列前茅,秦韵桑以两分之差屈居年级第二。
时间概念的学期结束了,对于学生来说,心理学期还在延续。此刻,他们站在Y型路口,面对向前延伸的两条路,一条通向文科,一条通向理科。
“根据自己实际情况认真分析分析,自己擅长哪些科目,文科占优势,还是理科占优势。多数同学一目了然,很容易就可以做出选择。文理区分不打明显的,可以结合多次月考成绩综合考虑,也可以和老师、家长和同学交流、讨论。希望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是合理的,也是正确的。”老师站在教室最前面,循循善诱。
夏旭和田庚荣文理科成绩都比较均衡,他们犹豫了好久好久,与老师、家长分析来分析去,预报期限就要结束时,他们定了下来——理科。
寒假开始那天,他们在年级公告栏看到张贴的新班级名单。
夏旭,留在原来班级。
田庚荣去了另一个班级。
“你看到了吗?”田庚荣指着一张名单表,牵引夏旭的目光移过去,“我和秦韵桑同个班级呢。”
“恭喜你啊!和学霸一个班。”夏旭拍了拍田庚荣的肩膀。
“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是我比较熟悉的。”田庚荣的视线在名单表上巡逻。
夏旭的视线在另一张名单表巡逻:“我们班留下来的人大约有三分之一。怎么你就没留下来呢。哎!”
田庚荣倒没有把两人不在同一个班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拢住了夏旭的肩膀:“没关系。就算不在同一个班,我们也还是最好的哥们。幸好我们的教室离得不远。平时我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会到班级找你,向你请教的哦!你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哈。”
“看你说的。”夏旭拍了拍胸口,“我们的关系,难道些许距离就会隔断,就会受到影响吗?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们一如既往,亲密无间。无论谁有问题,我们相互都要义不容辞,拔刀相助。”
“嘿嘿。”田庚荣笑,“我们不拔刀,只相助。“
田庚荣在新班级受到了热烈欢迎,班主任很民主,让他们自由选择座位。机缘巧合,他坐在了原本在这个班级的秦韵桑旁边,成为了她的同桌。
“你好,秦韵桑,以后多多关照。”田庚荣看着面前那张斯文秀气的脸蛋,认真地说,”你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秦韵桑笑了,青鸭蛋青,紫葡萄黑的眼睛弯成了上弦月:“你好,田庚荣,以后请多多关照。”
在新班级领了下学期的书本,领了寒假作业后,假期开始了。
假期,学子们弯道超车的最佳机会。
夏旭有严格的假期生活和学习计划。他每天运动,打篮球或陪父母到公园散步;他阅读,如饥似渴地从经典名著汲取养分;他写作业,完成从学校领回来的学习任务;他预习,了解下学期乃至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内容;他做家务,学会做简单的家常菜,能独自解决一日三餐;他走亲访友,享受春节团团圆圆的欢乐喜庆,给来年美好祝福......
三个星期的寒假转瞬即逝,紧张有序的校园生活重新拉开帷幕。
题山题海,大考小考。
高中生活就是这样。
偶尔,田庚荣告诉他秦韵桑的消息;每次小考后,田庚荣打听他的成绩,也告诉他秦韵桑的成绩;每次大考后,他都能在年级排名表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秦韵桑的名字在表格顶端......
他们名列前茅的位置没有被撼动过。
高考后,他选择了南方一所大学。
田庚荣塞给他一张纸条:“这是秦韵桑让我转交给你的。这是她大学的通讯地址。希望你以后给她写信。”
秦韵桑读的大学在北方。
大学四年,他曾经有那么几次摊开稿纸,提笔,笔尖触及纸张的那一刻,他哑然失笑,他发现,纵然心中有千言有万语,竟然不知道用哪一个字起笔。他摇头,盖上笔帽,收拾起了稿纸。
他考取了研究生,去了她大学所在的城市。
田庚荣塞给他一张纸条,是一串数字:“这是秦韵桑的手机号码。她要你保留好,记得打个电话给她。她一直在等你。”
他把那串数字输进了手机后,才知道,她去了南方读研究生。
那串数字一直躺在联系人的数字堆里,没有被启用过。
田庚荣告诉他,她恋爱了。分手了。又恋爱了。又分手了。又恋爱了。
毕业后,他到她读研的城市找了一份满意的工作。
田庚荣推送了一个微信名片给他:“秦韵桑的微信。微信啊,联系方便了。多多联系。”
……
“她结婚了。”
……
他加了她微信,成为了好友。
但是,双方没有联系过。
一年后,田庚荣告诉他,秦韵桑跟爱人一起去了悉尼。
他们失去了联系。
十几年过去了,夏旭脑海中的“秦韵桑”三个字以及那抹靓色不仅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去,反而越加浓重,越加深刻清晰,似乎“秦”“韵”“桑”三个字连同那抹形象,纠结缠绕,每个字的每个笔画都坚定地要浮出来,飘在他面前,彰显她的存在。
独自相处时,他也曾不断问自己“为什么”。
心底似乎有答案,他没有深究,也不愿深究。
“就让那淡淡思绪陪伴我孤独的时光吧。”他沉浸其中,满脸幸福,满脸憧憬,又满脸失落。
今年休年假,回到家乡陪伴父母,在街头偶遇田庚荣。交谈后,得知秦韵桑现今离异,在异国他乡定居,夏旭感慨心疼之余猛然醒悟,与她失之交臂,是他一生的遗憾。没有得到的,才是最美的。他心底埋藏的那个名字,那抹青春靓色,那孤独时跳出来让自己品味的遗憾......源头就在这儿。
公司出差悉尼的任务落在他头上,他表面平静,内心如擂鼓般欢悦。
他期待。
办完差事后,有一天自由活动时间。
回国前一天上午,夏旭独自走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异域风情就在眼前,孤独感自心底如野草般疯狂滋长蔓延。
中午,他回到宾馆,百无聊赖。
拿起了手机,翻出了那个曾经翻开过无数次、想要点开无数次的微信联系人,久久盯着那个三个字,久久,之后,他叹了一口气,关了屏幕,手机顺着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在床。
“休息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养养精神吧。”
放平了,摊开了,躺下的他,一个大大的“人”字。
翻动了。
蜷曲了。
四仰八叉摊开了。
四肢撑开了。
脸朝右了。
朝左了
……
他坐起来,在手机,输入了一段文字:“秦韵桑,你好!听说你在悉尼。我出差,现在也在这儿。明天回国,今天晚上我们见一面吧。”
他逐字咀嚼,逐字思量。
他按了删除键。
三行字快速消失。
他平静了下来。
“秦韵桑,我现在悉尼。今天晚上,我们见一面吧。”再一次,他输入文字。
文字又一次快速消失。
......
终于,发送出去了。他欢喜,忐忑。翻看记录,他看见那段没有感情,冷冰冰的语句:“秦韵桑,今晚我们见个面吧。我现在在悉尼。”
他后悔。
可是,两分钟了。
撤回,已没有可能。
“就这样吧。”他虽然惶恐,但坦然,“早就想和她见一面。”
手机“呜”一声,剧烈震动了一下,夏旭低头,看见一个“好”字以及后面的灿烂笑脸。
他马上和秦韵桑敲定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他忙碌了起来,打开衣柜,手指逐一检视带来的衣物。三套西装,三件衬衣,三条领带。
他哼着歌儿,站在穿衣镜前,从衣柜里拿出衣服,一件一件穿上身。服装并不多,上衣、裤子、领带,分配方案并不复杂,不需要用任何数学的统计和分配公式,只需要把衣物放在床,穿戴上身,就可以了。如此简单,他却花了不止一个小时。每一件上衣,每一条裤子,每一根领带,每一件衬衣,每穿一件,他就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觉得不合适,把衣服丢回床。衣服成了一堆,凌乱地拱起。
“好了,就这身吧!”夏旭掸了掸身上完全不可能存在灰尘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脱了,拎着衣领、裤头轻轻抖了抖,顺了顺,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衣架上。
他进了洗手间。头发,洗了,细细梳理了。
胡子,刮了,下颌干净,光洁,一圈青色,没有一根胡茬露出来。他左手手肘支撑在胸前,手指抚摸下巴,脸庞,头发:“不错,看起来还很年轻。帅小伙!”他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拇指。
镜中人在微笑,微笑,再微笑。
露齿笑?闭嘴笑?抿嘴?各种笑容,尝试,再尝试。
年轻时候是怎么笑的?他想要记起来,可是年轻时自己是什么样的,他觉得自己白活了,完全没留下印象。
手掌张开,放在嘴巴前面,哈气。他皱眉,进了洗手间。
时间过得如此慢,他纠纠结结了一个下午;时间过得如此快,弹指一挥间,他还没有打扮好自己,就该出门了。
衣架上的那套衣服,穿上了身,领带细心打好了;头发,光滑得苍蝇站上去都会滑到;笑容,自然,得体,不讨好谄媚,也不拒人千里;身姿挺拔,不肥不瘦,气度轩昂,完全符合成功人士气质。
夏旭对着镜子里的人点头,微笑。
拿起门廊柜子上的手包,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心脏在狂跳,等待他的秦韵桑见到他会什么表情呢?秦韵桑的外貌变了吧,长成什么样了呢?
右脚插进鞋肚,右手依旧握着门把手;左脚前脚掌进了鞋肚,夏旭的身子忽然顿住了,他的左脚慢慢退出了鞋肚,落在了刚刚离开的拖鞋里;左脚尖踩在右脚鞋跟上,右脚也退了出来,插进了拖鞋;右手离开了门把手;转过身子,回到了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夏旭一脸清明,一脸苦笑着,他懊恼地拍了拍后脑勺,小声责备镜子外面的那个人:“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呀?”
扯下了系得有棱有角的领带,解开了衬衣领第一枚扣子,西装脱了下来挂回到了衣架上,双手拢在头上,发被揉乱了,他退后几步,瘫在了床上。
他深深呼吸,似乎刚才的举动,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掏空了他全部精神。
他闭了眼。
迷糊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萨克斯纯音乐演奏的《我心永恒》,他沉浸在悠扬的乐曲中,指尖不由自主和着节拍轻轻敲击。
乐曲循环往复,他站了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西天斑斓的色彩,浓浓重重地印染了大半个天空,地面如梦似幻,瑰丽得摄人心魄。
“多美啊!”他感叹着,放长了视线,身体随着节拍轻轻晃动。
手机在桌上发出“呜”一声嗡鸣,他看见一条新信息:“我到了,等你。”
“不好意思啊,临时有公干。”他回复,“下次有机会再约吧。”
他关闭了对话框。顺手点击相册,妻子和儿子的笑脸灿烂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张一张慢慢翻看,幸福甜蜜感瞬间盈上他脸庞,铺满,溢出。
他离开了那个短暂出差的城市,带着他那个简单的行李箱,轻轻地来,轻轻地去。
下了飞机,他打开手机,见到那条告白短信,懊悔自己的狠心,又庆幸自己的理性,他能做的是回复“对不起”三个字,但他瞬间清醒——对方需要的不是对不起,而是自己的决绝。自己不给她希望,就是给了她开启新希望。
“你为什么不去和她见一面?”田庚荣愤怒质问,为秦韵桑打抱不平,“你罔顾多年来的同学情谊,你罔顾她对你的痴心和等候。”
他淡笑:“别急,别急。”
“什么别急!你知不知道你成为了她择偶的标准!她等了你这么多年,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难再遇到心仪之人。就想和你有一夕之缘。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好好珍惜,辜负了她的深情和等候!你让我们所有人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等候。”
“恰恰相反,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爱情,为了我的爱人,为了我的孩子。”
田庚荣猛然醒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呃——我错了,我狭隘了,我世俗了。”
“是啊。我要守护那抹青春的靓色,青春的悸动。青春,多么美好啊,多么纯洁啊!”夏旭语重心长地说,“它不容玷污,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为上。”
田庚荣呆呆地看着他。
夏旭似乎在自言自语:“所以,我宁愿被误解,也不愿意单独见她。不给她机会,就是最好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