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以为,色香味三项之中,香应该排在首位的。人之目力有限,更有重重隔阻,见到菜肴之前,总是先闻其香。尤其当你囊中羞涩,美味佳肴什么的只能闻闻解馋的时候,你更会深深觉得‘香’真是菜肴首要且唯一的要求了。试想,在同一个空间,你点的是五块钱一份的清炒土豆丝,邻座点的是五百块一份的佛跳墙,以鼻窃之,光明正大,岂不妙哉?作为一个穷吃货,练好一双,哦,不对,一只灵敏的鼻子,实在是太必要了。
当然,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当年了。在这个城市打拼这许多年,终于有实力能租得起一个有厨房的房子了。房子虽然略旧略远,好在其安静,两层小楼,乃是某机关的旧宿舍。外面还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开着些紫藤紫薇凌霄花什么的,以及跷跷板等运动器材,以及遍地怯怯的荠菜——三月了,春天又来了。
搬进去的第二天,我便去把厨房的各种备全。东市买砧板,西市买菜刀,南市买酱醋,北市买锅瓢。此外,最最重要的,菜谱十二卷,卷卷炒着尝一尝。
可惜的是,到这个城市后许多年,都没有动过刀了,第一顿饭做的大失水准,切到手几次不说,居然把包菜烧黑了,在没有抽油烟机的旧房子了,油烟的霾和呛味在小屋子里施虐一番之后,施施然从窗户中飞出,给PM2.5作贡献去也。
我颓然把厨具仍在水槽里,坐在桌边。天渐黑了,城市的灯不分彼此得亮起来,可惜没有炊烟的景象,终不似吃货的安处。无聊翻开今天在门口旧书店买的一套中国菜谱,80年代初中国财经出版社出的一套,足足十二本,要了我四百大洋。早知如此,不如买个抽油烟机呢。手头翻这本是中国菜谱湖北卷,品相很不错,扉页写着某某厨师大赛三等奖,纸张虽略泛黄,但了无折痕,净洁如新。一页页翻去,清蒸武昌鱼、应山滑肉、盘龙菜、腊肉红菜薹、清蒸鱼糕,字里行间如有阵阵香味飘来。
这香味越来越浓厚,越来越嚣张,越来越明确,分明就是排骨藕汤的味道。取上好肋条,以姜酒腌之,以沸水汆之,撇其浮沫,滤起置入锅中,添湖藕数节,大火沸小火烹,一两小时后,藕酥肉烂,浓香四溢。合上书,香味弥漫在我的小屋子,迟迟不去。是楼下哪家呢,我想,明天该买抽油烟机了。
买回抽油烟机后,状态恢复得很快。第三天下班,我炒了一个色香味俱佳的木须肉和另一个色香味俱佳的酸辣土豆丝,拍完照,坐下来拿起筷子要吃,楼下的香味又飘来了。这次的香味有些甜,没有昨天那么张扬,依稀能辨出是桂花米酒,也许还有汤圆。那香有些淡淡的,得仔细地闻,才能闻到,却又完全战胜了眼前的两盘,占据了我房间的主要氛围。这也难怪,土豆丝和鸡蛋能有什么飘逸的香味呢。我怏怏然扒了几筷子加班去了。
次日我的晚餐做的是双黄牛肉,取黄牛肉切成细丝,腌过略炒之后,加上好黄酒以及其他配料小火焖上半个小时,牛肉滑腻,酒香浓郁。还未出锅,我在旁边就闻得心神不宁,口水咽了好几回。这一道菜,是家传的秘方,南方小镇子上酒筵之必备。老家有个堂伯,是乡间的厨子,我求了许多回才教我的。斟上一杯适才做菜所剩的花雕,放一碟超市买的肉皮冻,只等一会儿牛肉熟了就好好打个牙祭。果不其然,这期间,楼下的香味又飘了上来,那味道不过平常,却径直绕过我满屋子的酒香,扑鼻而来。这味道如经年老友,很熟悉,就像每天都能见着,一时却想不起。这是什么呢?我猜着那香味吃完这顿有些奢侈的晚饭。收拾时候才猛地醒悟,不就是蛋炒饭吗?楼下是怎样的人家呢,不过鸡蛋、米饭和小葱,能组织出这样浑然的味道来?
正如您所料,这样的情形在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时地发生着。无论我怎样挣扎变化,即使按照手头的秘籍,却也没胜过楼下几回。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我热衷于研究各种店名,其中大部分都已经记不起了,唯有南方一个叫做“食尚煮逸”的,让我念念不忘,想象他会是怎样的美味。小时候村子只有一条商业街道,上面只有一家小吃店,卖米粉和混沌的。他们每天只在早上营业,但他们全天都是煮着卤料,无非些猪下水猪骨头的,满村子弥漫着他们家的味道,于是每个早上流着口水,奢望着能吃上一碗他家的米粉。食物之间的斗争,香味是前哨战,我在与楼下的战斗中一败涂地,渐渐地便忘记了战斗。做饭还是做饭,也只是做饭了。
约莫大半年过去,我又换了家工作单位,从城市的南四环去了城市的北五环,于是换处房子也提上日程了。生活中的琐事在这些时候尤其多了起来,退房租、交水电费、卖家具,以及和房东谈那台抽油烟机。
好在房东土豪得很,不在乎几个小钱,同意打六折收走。城市的风最烈的这个季节,我从那个小屋子里搬走,找房东把钱结算清楚。房东是个中年男子,叼了支烟把钱数了数,递给我:“这是剩下的两千押金,你点点”。然后有些奇怪地说:“我这屋子风水怪了,前后招的都是些爱做饭的。”
我附和他说:“你这满院子的食物,不招个吃货多可惜啊。”
“也是哦。”他笑了笑,“去年你楼下住了个老头,也爱做饭,搬走的时候也这么说。”
我不禁好奇了:“那现在楼下住的还是吃货吗?”
“现在楼下空着,一直没人来租。”房东有些遗憾地摇摇头,“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了,唉。”叹着气,也不搭理我,慢悠悠地踱回住处了。
没人?我下意识地转过去。一楼的门窗紧闭着,几片爬山虎叶子在窗纸上已经开始变黄了。再回头看,满院的荠菜花都已渐渐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