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赤脚医生外公

要有多少经历,要有多少岁月,才能扒开被层层腐叶掩盖住的大地,露出泥土的芬香,才能让那颗曾经自私冷漠虚荣的叛逆之心回家。

对家里最开始的记忆,是父母两地分居,父亲在一个镇上工作,会在某个日子乘坐绿皮慢车回家一天,母亲在村子里的小学当老师。我的家离外公家很近,沿着坑洼的田坎十多分钟的距离吧。

我们,似乎经常跟着母亲从学校回来,先在外公家吃晚饭才回家。

外公的火坑上挂满了腊肉腊鱼,外公家的饭菜是热腾腾的香喷喷。

外公有五个女儿,三个儿子。逢年过节或是寒暑节,子子孙孙们繁多,热火朝天。

幼小的我对外公是敬和畏。

他不是一个和蔼的老头,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笑过,最好的颜色也就是平和。

他会趁我不注意用手牵着我的鼻子,牵得我生痛,可他却“哞——哞——”学着牛叫,他是在逗我,把我当牛犊子使,可他不知道我有多不开心,因为牵得我生痛。

有时他又突然问我,想不想吃枣子。虽然明显过了吃枣的季节,但我想着他说不定又用什么方法藏下了不可能藏下的枣子呢。外公是一个很能干的吃货,他经常腌制了很多的杨梅干、葡萄干,在四季的任何一个日子他的美食都会以让我们特别惊喜的方式降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那个很多人以填饱肚子为快的农村,外公就是我们的无所不能的食神啊。

于是,我每次都很馋地点点头,然后我的头上就会重重地被外公那有五个“爪子”的手重重一击。

“爪子”的乡音就是枣子啊。

我想我当时有多么的馋迷心窍,智商为零啊,屡次上当,而且是在同一件事情。

爪子每次都落得不清,我除了有点痛,还有被欺骗的反感和愤怒。

可是外公肯定不知道,他以长者的方式含饴弄孙,可是他的孙并不为此快乐。

夏夜里,外公的院子里摆满了竹床 和躺椅。表哥表姐我们一大伙在月色中嘻闹,终于等到那个人来了,佝偻着背,叨着一管旱烟,褪去一身的劳累,清了清嗓子,开始跟我们讲三国演义,讲红楼梦,讲水浒里的故事,对着或大如银盘或弯如弓的月亮,总是发出对美丽嫦娥的喜爱赞赏。有一次,我用手指了一下月亮,我说我要织一个长藤梯爬到月亮上去,外公大惊,外公说用手指着月亮说话就是对月亮的不尊敬,月亮婆婆会在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割掉我的耳朵,所有人都在附和,表哥幸灾乐祸地扯了扯我的耳朵,哈哈大笑。

我蜷缩在竹床上,夏夜的凉风拥着我,温柔的月光罩着我,可我不再说一句话。

夜深了,只有四、五岁我那么温顺那么乖巧地随着大家回房睡觉。

可是天知道,我是怎么过的那一晚,

我恐惧得发抖,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耳朵,想哭但又不敢哭出声来,泪水湿了枕头,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我发现我捂着的耳朵竟还在,原来它还没有被月亮婆婆割掉,我还是有耳朵的人啊!

只是昨夜的痛苦和今晨的喜悦,幼小的我都无人诉说。

童年总是对痛那么敏感,对爱那么的习以为常。

因为父亲很少回家,回家之后,他这个国家工人也只是带着我们三兄妹玩乐,不事稼穑。于是,我会经常在不经意间发现我家屋后面的菜园子里,有个躬身劳作的人,瘦小的身子,黑黑的衣服,掩没在茂郁的绿色的庄嫁里,只露出一侧衣角,我疑虑地再三去看,但是慢慢地,我熟悉了,那个身影就是我的外公。不知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跑过去喊他,他也没喊我,我虽幼小,但是我知道他是在为我家种菜。

他悄无生息地来,悄无生息的去,我长大一点,也会和母亲一起说起这件事,只是感叹他的思想的好,但从来没有感动过,直到现在,我四十多岁了,才被回忆所感动。

外公在乡邻里是很受人尊重的,他是个赤脚医生。经常背着一个印有红色小十字架的医药箱去给人看病,他家里的阁楼上全是树根根草藤藤。他除了用草药给人敷伤口,还用明晃晃的刀给人切脓包,他给人打针吃药,用针刺各种穴位,我如果一段时间面黄肌瘦,就会被母亲带到外公面前,说我消化不良,然后母亲架着我,外公抓住我的手,用针刺我十个手指的每一个中缝,生痛生痛的,刺出了一珠珠的透明的积液,有时还会带点儿血。外公和母亲露出胜利的笑,我不敢哭,但无声滴落的泪珠和手缝中的积液一样的透明。

大人们都说每年给小孩子刺一下,身体好,一直到我长大到县城里读书,这项免费看病,被擒去针刺的家族特权才被取消。

经常有病人住在外公的家里。他们是闻名远道而来的。

有个城里的局长,车祸腿断了,在县城医院总不能愈合,也跑到外公这里用草药疗敷,满意而归。

一个冬日里,外公一人端坐在厅屋挂满了腊肉的火坑旁看书,被火烤炙的肥腊肉流出油来溅在通红的炭火上,唆地冒出一股股青烟,烟雾缭绕,香肉香袭人,可是这仍旧惊扰不了看书专注的外公,妹妹悄悄绕到外公的背后,她突然大叫,公公,你的书是拿倒了看啊!

原来我的公公竟是一个大字都不识啊!妹妹揭开了这个惊天的秘密。

那他怎么学得精湛的医术啊,他还会给大家开一粒粒的药吃啊。

母亲说公公年少时在山上砍柴,遇到一个受伤躲藏的土匪,公公天天给他带点饭活命,他就教公公认草药识病理,公公胆子大,土匪还教会了他刮骨疗毒,公公自学摸索出了很多医人的门道,解放后又被乡里做为生产队的卫生员集中培训了一下,竟成了远乡八邻有名的良医。

外公还有一把二胡挂在堂屋正中,二胡一尘不染,黑油油地发亮引人注目。外公没事时,经常一个人拉着二胡哼拉哼拉地唱歌,我不懂他唱什么,只觉外公是非常的高大上的人,在我生活的乡野中,懂音律也就只外公一人。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饭都很难吃饱,外公怎么会去买一把二胡,是谁教的他呢。一直都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走到哪里,别人都会很友好地说我是舒医生的外孙啊。

舒医生的孙儿男女很多,记得被大的表哥带着,一伙五六个人,排着队窜到大队的卫生室找在那儿上班的公公,公公挨个给我们发钱,大的给五毛,小的给三毛,我们背着父母,这样的找公公要钱要出味道了,我们用钱买吃的,很得意很快乐,可是我人虽小却很有羞耻心,去了两次,回来都向母亲汇报了,而且以后也不跟着去了。

我小时的面子是比别人薄呢;但是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面子的地方和时候,小小的贼心也是会突起的。

“你们在干什么啊,那些东西熟了还不是你们吃啊!”外公在屋后坡脚大声喊。

我们在外公屋后的坡上偷摘未的葡萄,扯壳还没长硬的花生,果木和高大的灌木杂草掩护着我们矮小的身躯,我们行动敏捷,神出鬼没,还是被外公发现了呢?

那些东西熟了是归我们吃,但能分到多少呢?先下手为强,现在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哪怕不好吃。

外公的葡萄从来就没有等到熟了的时候,可是他每年依旧种葡萄,搭好葡萄架,施肥整理好那片翠绿的葡萄园。

他也从来没有向父母告发我们的罪行,我们认定是他老眼昏花而我们又动如脱免,他看不清我们是哪一个。

后来,母亲不再做民办教师了,外公的家就在火车站边上,有商业头脑的母亲就在离外公家五十米的地方建了个小木屋,开了个小商店,既可以谋生,还可以享受娘家的生活照顾。

再后来,父亲从小镇调到县城,母亲便跟了过去,我便离开了外公去城里读书,我很少再见到他,只是偶尔春节随父母回来拜年。

70岁左右的时候,外公收治了异乡一个因车祸腿受伤的小伙,小伙治了一个多月,好了,只是走路有点瘸。外公对外界宣称,这是他收治的最后一个病人,他老了,手脚不灵活了,他要休息了。

一个月后,他的大孙女失踪了,全家人到处找不见音讯,还到派出所报了案也无果。

一个星期后,有人上门带信来了,他的大孙女在晚上私奔到了那个瘸腿的小伙家里,外公说硬是没见到瘸腿小伙和她的大孙女说过一句话啊,一句话都没见到他们说过的啊,她怎么就被他拐走了的呢。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这个外孙女也正在和一个外公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伙谈着恋爱,那时在远方上大学,正是鲜衣怒马,眼里心里只有爱情和友情之时,外公临终前看过了母亲,问她,盐盐(盐盐是我的小名)还好吗,母亲答好,(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是在远处读书,外公是不放心出门在外的人)外公便接着问下一家的人事,外公见过了所有的能见的儿女孙孙们,在晚上两点多溘然离世,他是安详平和的。

外公去世后一周,我那天“良心”发现,打电话回家,母亲才告诉我这个消息,那时,通讯不发达,家长有急事只能打电话到学校,由老师转告,学生打电话只能到公用电话亭。

母亲说,考虑到我在大学读书,学业紧张,也就没通知我回家参加外公的葬礼了。

我波澜不惊,对搂着我腰散步的男友说,我外公死了啊,一个星期前死的,我妈也没有要我回去。

当夜,没有梦到过我的公公,以后的夜晚也没有梦到过,现在想,可能是我心中没有他,他始终不肯入梦来,直到我今天,四十四岁了,仍旧不肯来见我。

外公葬在哪里,妈妈说,他就葬在离家很近的那片树林里,我曾经在那里掏过鸟蛋,还心存怜悯地放走过三只嗷嗷待哺的乳鸟,那里还有一片菜地,公公或者舅舅经常在那里劳作,外公挥起锄头锄荒草,锄头锄草就像啄木鸟的长嘴一啄一啄土里的害虫。

外公从来没有笑过,至今,我不知道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外公叫舒易和,湖南省溆浦县思蒙乡人。溆浦,是屈原“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的溆浦,思蒙是湖南省素有“小桂林”之称的思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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