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精神病院实习之前,老师讲了几个他当年去实习的真实故事。我只记住了一个。
她说那会院里住了一个男孩,一个月前确诊为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出现一系列的感知觉、思维、情感及行为障碍。比如出现幻觉、妄想、情感迟钝淡漠或者出现怪异行为。而且病人往往对自己的病症缺乏自知力,即根本不觉得自己行为异常。
这个男孩不发病的时候眼神明亮活跃,说话的语速很快,智商超群。但是,他却在某天突然发病,将自己亲生哥哥的脑袋砍下拎着在街上走。
医院建在山上。山下是民国时期留下的一条街。斑驳的灰色民国风格建筑夹在新建的千篇一律的石灰房子中间。摩托车上载着两三个人绝尘而过,噪声还在我脑袋里 嗡嗡作响。街道窄而乱。从公交车上下来,我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还好被身后的同学扶住。路边还有挑着胆子的小商贩沿街叫卖,用我听不懂的口音。
往山上走,越来越安静,路过几家疗养院和麻将馆。
医院太过安静,那两天还下过雨,路面潮湿,榕树和高大的菩提树将大部分光掩去。
这是这个市最古老的精神卫生医院,因此显得小而破旧。我们几个学生被分成两批,分别进行学习参观。生锈的铁门门口停这一辆警车,后来另一批同学说,有一个 犯人过来坐精神鉴定,吸毒成瘾。同学描述说,那男人带着镣铐半瘫在椅子上,皮肤暗黄,瞳孔异常,不住地打哈欠,流鼻涕。我们知道这人出现了戒断反应。
医院分成了四个区,男病人、女病人、老年人和重症区。每一个区都有几间平房,一个院子。围墙很高,墙面光滑,只有一个被层层锁起的门控制进出,没有钥匙根本进不去。那里的病人完全没有自由。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什么时候活动,都有明确的规定。
我们这一组只参观了女病人区和老年人病区。
老年人多是因患老年痴呆而进来的,部分病人则是抑郁症和精神分裂。路上,带领我们的医生低声讲解着,但是大部分内容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些病人。
我走在最前面,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走过来,背有些驼,腿脚也不便,而他眼白发黄眼珠外凸,直直的射向我,黏住我,那样的眼神勾起我的恐惧,在梦里也无法忘记。
老年痴呆又名阿尔兹海默症,这是一种病因未明的原发性退行性脑器质性病变疾病。病程缓慢且不可逆,以智能损害为主。
有一个老人,因痴呆被家人送进这里,他每天会拿着一个70年代的一个收音机坐在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面无表情,也不和人说话。我问医生,他的家人呢。医生说,很少来。我想他是我见过最孤独的人。我一直观察他,但是我不敢去和他说话。
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早老性痴呆(因为发病于六十五岁之前),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事情。因为长久卧床,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指着旁边的床位说,这个,前几天刚刚去世。
我知道我眼前的这位病人也已经将自己交到死神手上,只等镰刀落下的那一刻。
也许是房间太小,病房太暗。我只感觉我的胸口堵了一堆棉花。我对自己发誓,死都不会让自己的亲人来到这种地方。
下午,去帮忙整理病例。习惯了医疗磁卡,电脑病单,宽敞明亮的诊室的我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狭窄的房间,两张笨重的办公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桌子上堆着几本旧版本专业书,书脚被翻得卷起。木制脱漆的长椅,进门处立着一个脸盆架子。涂了一半绿色油漆的墙体。墙上还挂这几面锦旗。墙角立了两架铁柜子,柜子里是一摞摞的病例,全部钢笔手写的那种。没有电脑。
有一个刚刚被送进来的老人,在我们进诊室后也跟着进来,一直滔滔不绝的讲话,坐在我旁边的微胖的年轻的男医生显然已经习惯了,看也不看他,只是偶尔嗯两声,然后过了一会找护士把他带回病房。
结束了一天的实习,我和同学回到旅社,这里日落之后街道上也渐渐安静了。我们都习惯了晚睡,几个同学提出去打麻将,来消磨漫漫长夜。我以累了为由先回旅社休息。
一来我不会,二来白天的影像仍旧在我脑海里晃动:满是皱纹的表情上一双眼睛有的淡漠,有的怪异,有的寂寞,有的渴望交流。我的头在隐隐作痛。荒诞的感觉更加强烈,我遥望夜色下的山顶,那里仿佛成了一座监狱,关押着被社会抛弃的人群,真正的异类。
第二天,参观女病人区。病房依旧简陋。不同的是,院子里身穿睡衣和病服的病人在走来走去。头发散乱,放佛刚从床上爬起。行动缓慢,如同梦游。
当我看向她们时,有的立刻警惕看向我,带着深深的戒备,仿佛我是会来戕害她心灵或身体的刽子手;有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完全感觉不到投来的视线。
那天阳光不错,诊室向阳,阳光明亮。一个身穿粉色运动服的女孩走了进来。十八九岁的年纪,第一眼我只觉得她很青春阳光。但是头发和其他人一样,几天没有打理过的感觉。一进门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讲起她以前在广东工作,她说她的老板暗恋她,好几个客户也暗恋她,还为她打架,结果老板无奈解雇了她。
起初我信以为真,只是觉得语速比较快,表述中有些自恋倾向。她离开后,医生对我们说,这个女人有躁狂症,曾赤身在村子里跑,被家人强行送来,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今天她哥哥来接她出院,再做一次诊断。所以她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幻觉。
又见了一个抑郁症患者。抑郁症典型症状为“三低”,情感低落,思维迟缓、意志活动减退。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消瘦。农村妇女,坐在一旁毫无存在感,懦懦无语。
吃过午饭,医生允许我们和一个与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聊天,她也患有精神分裂症。她自己讲,有一次走在路上,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她,而且都知道她在想什 么,认为她怪异。这个就是典型的思维广播症状,这个青春期女孩子的敏感变成了病态。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一个女人疯了一样开始喊叫,我们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女人正在发病,惊恐的喊,“你们离我远点,我知道你们想杀我,走开。”她刚刚被注射了麻药,现在手脚依旧有些瘫软,癫狂的模样让人觉得恐怖。几个医生驾着她,把她绑在床上,又进行了注射。医生担心危险,叫我们离开,在离开的时候,我依旧听见她绝望的喊声“救救我,我要见警察,这些人要害我,救救我!”这个女人同样患有精神分裂症,被害妄想也是症状的一种。
之前,这些病例只活在教科书中,精神疾病类病人基本上难以痊愈,经常面临复发。也许是我小题大做,太善感,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我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些人,这些在我看来不过行为怪异的人已经被社会判为失去社会功能。
我们生活在正常人的世界之中。我们的感知觉不会与现实偏差太远。我没有在这里见到神童,没有见到疯狂的天才。我开始深深怀疑之前老师讲的那个故事。因为我所见的灵魂皆在深深地苦痛之中,或者在自己构筑的幻象中生活。那种神秘的色彩消散后所呈现的沉重让人无法呼吸。
日子过去太久,久的所有的对话都已经飘散,只记得那座孤岛,那种灰暗的色调还有病人脸上怪异的表情以及结束实习后,我整整一个月无法从那种沉重的气氛中走出来。同学调侃说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对负面情绪的消化能力堪忧,还是改行算了。我笑笑,也打趣说“是啊,万一有一天自己也进去了怎么办。”
其实,故事到这里并没有讲完。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主角。只是这段故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甚至我都在怀疑这是不是我的一场幻觉。
那一段时间,我被一种荒凉感包围。
巨大而沉重的荒凉感。
仿佛投身入无穷无尽的灰白虚空之中,坠落,坠落。
我开始变的忧郁。
沉静的表情之下恐惧在蚕食生命。
我行走在日光之下,带着心中那头烦躁的兽。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是如果一切都会流失,人存在又有何意义。
苍白掌心的纹路越来越淡,我的眉头打结。
一切都在晃动,瓦解,破碎。无一可靠无一可依。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薄。太过浅薄以至于眨眼的力度就可以将我击穿。我离开地面很远,失去了感觉的能力。我的朋友却来越少,因为他们觉得我太有距离感。
最后一天晚上,夜里又下起小雨,其他人还没回来。这个南方小镇的旅社阴冷灰暗,我心情烦躁,便出了门,顺着石板路向山上走,漫无目的。
夜里的低温让我稍稍清醒了些,走到一家门前,屋子里还亮着橘色的灯。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顺着这道光亮走到了这里,我看看表,9点多,转身,打算回去睡觉。
“喂,我白天见过你。”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坐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
我只看到了灯光,竟然没看到着还坐这一个人。
“你们是学生来实习的吧,我在精神病院见过你。你很不开心吗?”
她的眼睛很亮,明白地看着我。这样直白的问题,让我一下子对她也产生了好奇。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我在精神病院做护工。我妈妈是这里的医生。不过今天她值班,刚走。”
她见我不说话,笑了一下。继续说:
“你很漂亮,我在医院见到你,你并不怎么说话,好像总在想事情。我听到了你问的问题,你很有意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依旧没动,侧了一下身,这个方向,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可以立刻向山下跑去。
“我上学起就开始住在那里,”她指一指医院的方向。“被我妈妈送进去的。我被诊断为自闭。后来被诊断为精神分裂,感知觉异常。但是我知道我没有病。我知道你在想,精神病人都觉得自己没有病。我只是,那时候无法承担这个世界。”
“什么叫无法承担这个世界?”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感觉比一般人要强烈,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感觉阈限很低,在同一个环境里,如果一般人能听到10分贝的声音,我只要5分贝便能听清楚。”
“所以世界对你而言就是一个嘈杂,混乱的花园?”
“那时候不是花园,是地狱。摩托车的声音让我尖叫,眼前晃动拥挤的人群让我恐惧。街上店铺廉价音响发出的声音会让我晕死过去。你知道汗味、烟味、尾气的味 道、头发的味道掺杂在一起的感觉吗。有一次一个叔叔来我家,隔着他三米远我就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味道,混杂了烟草、汗液、机油、洗发水各种气味。其他人毫无异样,而我开始呕吐、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两天。我不敢接触任何人群,躲在自己的房间从不出门。后来就被做医生的妈妈送来了这里,为了照顾我,她也调了过来。”
“那你好了吗?大多数人长大之后,感觉会越来越迟钝。”
她笑了,依旧抱着自己的腿背靠门坐在凳子上。夜空中偶尔还会掉一两滴雨。她前额的刘海有些湿,头发贴在额头。我仔细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透亮,皮肤很干净,样貌清秀。
“我无法在人群中生存,只能住在这种安静的地方,也没上过一天学。”
“你能受的了哪里吗?”我指指医院的方向。
“开始也受不了,有些人发起病来会大喊大叫,还会伤人。你若仔细体会,抑郁、躁狂、孤独、愤怒、恐惧,这个地方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极端,连淡漠也是如此。”
“这些情绪对你也难以承受是吗?”
她点点头。
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在这里实习几天已经让我难以承受,这个感觉本就异于常人的姑娘是怎么走过来的。
“你一定很好奇,我竟然没有自杀吧?”
我点点头。
“我知道很多人空虚是因为无法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而对我而言不存在无法感受,只是选择感受什么。”
顿了一下,她背了一句话。
“神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秩序乱作一团。你们要对这残废的世界保持耐性。也别高估自己的完美,这句话荣格说的。”
她莞尔一笑。
“我很闲,又无法上学,就让我妈买来各种书来读。”
“借由丰盛的感觉,我可以很轻易的感受到生命,感受到人的灵魂。你听到过花瓣掉落的声音吗?你知道树叶在一天中色彩的变化吗。空气的温凉,风的方向,牲畜 的叫声。我不用闭上眼,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晰。你知道你自己的表情吗?你眼周的肌肉紧张,无意识的咬嘴唇,走路很慢,而且眼神会有偶尔的飘忽。你穿的单薄,丝毫没想到夜凉,山上空气新鲜而你一直呼吸短促,这说明你一直很焦虑,你和我相反,怕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周遭的存在吧。”
我如遭雷击。不知如何回答。正想问既然可以选择自己的感觉,那为何还呆在这种地方。
“小雨,你在干嘛?”
“妈,你怎么回来了。”
“我拿点东西。” 她警惕的看着我。
“哦,没事,说了两句话。马上回去睡觉了。”
这个叫小雨的女孩站起来,回屋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含笑意。
我转身,仓皇而去。虽然,我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她。
第二天我们乘车回校。我一路沉默不语,朋友习惯了我的沉默也不觉奇怪。我靠在车窗上,在想,这倒是梦还是真。但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雨滴落在我脸上的凉意,还有那间房子橘黄色温暖的光。
有很多人,处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习惯性的麻木,将真我关在一个玻璃世界中,以为这样就无痛也无伤无惧无怒,可同时无爱亦无喜。在现实和想象当中存在巨大的裂缝,也许是生命的原痛,也许是积少成多的沙粒。还是小孩子时,总以为,18岁后生活就不一样了,上了大学又想毕业后会如何。工作后又想结婚后就不会这么枯燥 了。这是上帝给人类的黑色幽默,当一切幻想被戳穿,赤裸裸的真相就是烟酒味、汗味、尖叫、噪音和微笑、花香、光影变化混杂的世界。
有人告诉我,是可以选择敞开去感受还是封闭以躲避,故事依旧没有结束,我才刚刚踏上感觉的世界,学着去感受。在变动的生命之河中,这就是我能把握的意义。
那次实习过去三年了,这段经历在我的记忆中化为一个影像:灰暗的孤岛之上一盏橘黄色的灯,还有一个女孩子带笑意的眼睛。
终
后记:
这两天在家看书,在看荣格,读到“神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秩序乱作一团。你们要对这残废的世界保持耐性。也别高估自己的完美。”那个女孩的音容再次浮上心头。是有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