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徐州城不过十里,有一座旧庙。这破庙里供奉的是道家三清,只是世心难安,这向道人的温悯求虚之地渐是破落,到得今日这般的凄清雨夜,更是一具具的尸体俯首于此。那高台上三清神像的面目本是暗红,经得这么血水飞溅,更是漆得赤目。
庙前树影重重、人影惚惚,只见数十名练家子满脸血污、操持着长剑大刀,将乱尘与那鬼脸少女团团围在内里。她二人奋战了大半个时辰,乱尘起初还是赤手空拳、不肯轻易杀人,但这帮贼子着实人手众多、武功又是不俗,乱尘不得已便自一人手中夺了长剑,使出那无状六剑的剑法与他们相斗。斗到此时,二人一握长剑、一执玉箫,面对这班人潮水一般的合击之势,后背相抵、攻守互御,箫剑间的招法一个灵动、一个诡秘,性命倒也无虞。只是对方原本是两派人马,相斗这么许久之后,也渐渐是有了默契,乱尘任攻一人、总有数剑来救,一时间竟战了这般僵局。
眼见得雨势越来越大,时间也是一刻一刻过去,乱尘心中牵挂父亲安危,却又不肯下重手杀人,每每剑至中途便收力回撤,淳于琼那帮人见得他下手处处留情,更是猛力攻他。故而到得此时,乱尘只觉双手疲惫,剑势也渐渐散乱。
反倒是那鬼脸少女,一只玉箫在手,在人群中翻滚飞腾,时而如短剑击刺、时而如点穴撅穿挑、时而又如那四方锏崩打,端得是奇变妙化、神奇无方。与之对敌的单经连连被她逼入险境,又是见得与乱尘相斗的淳于琼、麴义压力轻些,高呼道:“兀那麴义,这小妮子下盘不稳,你擅于地堂腿,来帮我攻她下三路!”那麴义哈哈笑道:“你喊我一声老子,我便帮你!”这般羞辱,单经哪里肯依?二人手脚间的招式不停,嘴中却是隔空对骂。至于他们的手下,亦是手上合力攻敌,嘴里也是骂骂咧咧的。
眼见得雨势越来越大,众人在这雨中激斗已有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早已是湿透,乱尘心道:“他们这般胡搅蛮缠,我若再不肯伤了他们,父亲可便要为他们所杀了!不成,我孤孤单单二十多年,好不容易认了生父,怎能眼巴巴的看着父亲被贼子所害?”他心念至此,剑影一晃,招式间再不容情,只听得刷刷两声锐响,长剑去处,已是卸了两人的右手臂膀。他陡然发狠,众人如何料到?那二人手臂被斩,只见得断臂处鲜血狂喷,直痛得的狂号起来。乱尘叹道:“交出解药来,我便不与你们为难!”
那麴义见他伤了手下,怒骂道:“丫丫个呸的!兔崽子,看爷爷如何分了你!”他说话间,已有一十五人齐时出剑,惧攻乱尘胁下。乱尘也不容情,手腕微微一抖,一招大漠孤烟蒸腾而起。众人见他来剑笔直、并无得什么花巧,只以为他要以内力相拼,便是齐力挺刃来架、均是心想:老子这边这么多人,你内力再深,也不至于胜了我们合力罢?”孰料乱尘的长剑与众人兵刃甫一交接,登时剑影便是一晃,原本是一条扶摇而上的孤烟却是疏影而散、画出五路剑势,不待众人反应,那五路剑势又是疏忽再分、每一路皆幻出六道截然不同的剑影来。这般五六乘幻的剑术,众人见都没有见过,又何谈招架?但听得啊啊啊啊十五声呼叫,众人双手手腕皆在一瞬间被乱尘的长剑刺了对穿。其实乱尘这一剑分有先后,只是他内力深厚、剑法又是精妙,分时而出却似是一时而为。众人手腕皆被洞穿,又是如何能再持剑攻杀?正欲后退间,乱尘长剑回撤,左手成指,道一声“着!”手指虚空疾点,已是将这十五人的日月穴点了。那日月穴乃是足太阴、少阳二脉会集之所,一穴受制、全身皆酥,一个个如木板般直挺挺的栽倒在地。
乱尘既是放倒了袁绍这一伙人,忙是摸向淳于琼的腰间,那淳于琼贪生怕死,以为乱尘要以巨力炮制于他,连连呼道:“大侠,大侠!莫要杀我!”乱尘本不理他,可在他怀中如何也摸不着东西,便拿住了要他腰椎穴,喝道:“解药在哪里?”淳于琼手脚不能动,眼珠子盯着单经,忙是道:“下毒的是他们!大侠你去找他!”
乱尘见他面目惨黄,并不像说谎,揉身一晃,欲要相助那少女。孰料那少女心性要强,道:“曹公子,你方才那一招‘大漠孤烟’甚是奇妙,小女子亦有一招‘长河落日’,还请公子指教。”话语方毕,她手上玉箫兜兜一转,似花间蝴蝶一般穿梭游走,单经等人虽已是有了准备,但见得那玉箫的白光骤然撒出,当先那人见得白光来袭,忙是挺刀来架,那白光却似薄纸般轻飘飘的一碰即跳,又折向其他人。单经脑袋灵光,晓得这白光绝非泛泛,脚下着力、往后飞退。只见得那白光如骨附蛆,在众人胸膛前穿插承折,紧咬着单经不放。单经只见得众手下中了白光后便似痴了般愣在原地,眼睁睁的让那少女驾驭着这白光自身前穿过,直往自己逼来。
单经见得情势危及,大喝道:“兄弟们,一起上,将她拦了!”刀光一时骤亮,与他一众共是六人环拱而上,六刀挥砍如弧,欲将她拦在圈外。这可那日落长河、唯有下坠之势,此乃天地义理,怎会半路而回?第一把大刀挥来,她身子蹁跹而至,不待大刀挥至,玉箫点过刀柄之后再是不理,又往前飘飞了三尺,迎向了第二刀。那第二刀却是横砍,那玉箫亦是横击,叮的一声脆响,又是点中了第二人的刀柄。余下四人心知不妙,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互成犄角之势劈将过来。她回头望了乱尘一眼,但见他神色关注、正为自己紧张,心中只觉得暖暖甜甜,她食中二指将掂未掂,尾指轻佻,箫影、指影混在一处,顺势笔直而下。单经四人犹见花间残影,尚未回过神来,就已被玉箫的坠然白光刺破。
她一招间卸了众人兵刃、又点了虎口穴道,众人只觉手腕处冰寒无比、寒气附骨翻涌,正是难煎难熬间,哪能再敌?单经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脖子一挺,道:“我单经既然败在你手上,要杀要剐,由你便是。”那少女淡淡一笑,道:“谁要杀你啦?你将解药交了出来,我便放了你。”单经并不信她,口中连连叫骂,那少女恼他言语无礼,纤指一点,已是点了他的哑穴。单经哑穴被封,嘴巴仍是翕张不止,那少女扬手作势欲打,果然有一名单经的手下呼道:“莫要杀我将军!你……你要解药,我给你便是。”
乱尘闻言,忙是走至那人身前,那人颓着脸,勉勉强强的从怀中掏出个寸大的小磁壶。乱尘正待拿了解药回去救人,却听那少女道:“公子请留步……”乱尘道:“姑娘有何吩咐?”那少女笑道:“这班人心术叵测,难免是诓得公子……公子不妨先用那弩箭将他伤了,再喂他吃得一些,看看此药是否为那解毒良方。”
乱尘心道:“此法虽是管用、未免又歹毒了些……可如果这瓶中的并非解药,岂不是害了父亲?”他盯着那人惨白的脸色看了许久,长叹了一口气,从他右臂上拿了一只弩箭,却是在自己手臂上微微一划,那弩箭的毒质立即侵入肤肉之中,从伤口处渗出黑血。那少女没想到乱尘这般的仁厚,又是喜欢又是难过,奔将过来,将瓷瓶里倒出些白色的粉末,也不许乱尘说话,似给情郎喂药一般送进乱尘口中。幸得这瓶里装的正是解毒良药,顷刻之间,乱尘手臂上的鲜血已是由黑转红。那少女方是长长呼了一口气,道:“曹公子……”她只说了这三个字,方是发觉自己与乱尘贴的甚近,外人看来竟似是在耳鬓厮磨一般,鬼脸下的俏面又羞又红,忙是退开了一步。乱尘也是自觉尴尬,道:“谢谢姑娘关心……我……我这就要回去救我父亲了……姑娘,你可愿同去么?”那少女听乱尘邀请自己,自是一阵欢喜,螓首低埋、便当是默许了。她女子爱美,不经意的去理自己额发,却是摸到了脸上冰冷的鬼脸面具,心中陡然一凉——我这般模样,怎可见得曹郎?
乱尘却是不懂这女儿家的心意,见她迟迟不答,又是挂念父亲的安危,便道:“姑娘既是不愿,那乱尘便是告辞了。他日若是有缘,再是相见……”
那少女想要开口却是无法言语,正是伤心间,却听得远处一人高喝道:“不用他日有缘了,老子今夜让你们一同死在这里!”众人正疑惑间,便听得嗖嗖的锐响,竟是一阵箭雨激射而来。乱尘见得情势不妙,也不顾得男女有别,左手一伸、将那少女揽在怀中,右手长剑连荡,扫开了数箭,可淳于琼等人气血受制、却没他们这般好处了。那飞箭如蝗,哆哆的直往人身上招呼,顷刻间已有数人中箭,自是痛不可当。那少女也已反应过来,玉箫一卷,迎着那箭雨狂冲,但见得漆黑雨色之中,她与乱尘箫剑间的白光不住闪耀,可来箭众多,仅凭他二人如何挡得?淳于琼等人中箭吃痛,啊啊的惨呼声响遍山野。乱尘叫道:“你们快逃进庙中,我来挡着!”麴义眼见来者身上皆是兵士军甲,脸上却又蒙着黑布,显然是那陶谦所派,但这帮人来势汹汹,竟欲所有人于死地一般,心里暗暗叫苦,但毕竟现在性命全要靠着乱尘保护,当即高叫道:“大伙儿退入快庙中!”他又见得单经呆立在原地,也顾不得往日为敌,骂道:“姓单的,你不要命了!”拉了他的手臂便往庙中狂奔。
来者越来越多、利箭也是越发越密,乱尘与那少女虽已将一萧一剑舞的如同玉丝蛛网,但怎奈那贼人众多,又是如何挡得过来?乱尘正着急间,眼光却是斜睨到有一伙人从后方围近庙来,长剑当即挥掠,凌空间已是刺倒了一人,待得落身在地,长剑半环,不得那些人呼出声音,霎时间又刺倒了三人。领头的那名胖子见得他剑术了得,吹了一声利哨,带了众贼便走。乱尘瞧他身影熟悉,长剑又挑,刺在他双腿委中穴上,那胖子应剑而倒,呼道:“救我!”众贼听得他的呼唤,长枪齐齐攒刺,欲以长兵器的优势将他捞回去。可乱尘长剑在手,岂可容他们这些庸手讨了便宜去?但见得那风雨飘摇中,他一人一剑左点右刺、飘忽不定,那把寻常铁剑在他手中有如栩栩如生的飞龙,在枪戟刀剑里穿梭来去,不一时已是伤了十余人。其余众人见得乱尘剑法如此了得,也不顾得那胖子尚在乱尘手中,似惊巢鸟兽般四散。乱尘不敢乘势追击,左手提过那胖子的衣领,将他扔至庙中,那淳于琼心中有气,骂道:“什么贼汉子,竟是蒙着脸!”大手一揭,将那胖子的黑布撕了,现出一张圆滚滚的肥脸来,乱尘不由得大惊——此人不正是那日茶寮的店主么?
正惊讶间,又听得远方一声呼哨,一名汉子跨坐在马上哑着声音道:“姓曹的,我与你并无仇怨,但今日主上有令,要我取了解药和你的人头回去,你若是识相的,便自个儿了断。我说话算话,自然不会跟这小娘皮和庙里的众好汉们为难!”乱尘心中一凛,已是知道此人的身份,说道:“张闿,你既要杀我,为何要蒙面而来?”那人稍稍一惊,自个儿将脸上黑布揭了,大笑道:“曹公子果然了得,竟能从言语之中听出我来。”乱尘涩涩一笑,长剑架在那店主脖间,说道:“张将军过誉了,你且看看他是谁?”张闿目光如鹰,瞧见了那店主,神色不由得一变,喝道:“快将我兄弟放了!”
他这一声暴喝,原先与那少女缠斗的诸人招式不由一慢、尽往乱尘这边看来,那少女这才缓了一口气,身体翩翩倒提,缓缓落在乱尘身边,低声说道:“曹公子,他既已归了陶谦、本该相助咱们才是,这一刻却尽要置咱们于死地,定然是那陶谦示意,你莫要轻信了他。”乱尘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心中却是一愣:“这女子怎会也识得张闿?她到底是什么人,竟是连这些内情都是知晓?”可眼下毕竟不是揣测这女子身份的良机,乱尘想了一阵,道:“张将军,你若是为解药而来,我已是讨得,咱们回去给陶大人与我父亲服用了便是。可你为何一言不发、就要置我于死地?”张闿笑道:“你耳朵不好还是怎得?非是我张闿要杀你,只是主上有令,你若不死,我张闿富贵何求?”乱尘道:“陶大人与我父亲乃是故交,为何要遣你来讨药杀人?张将军,你可是因我那日在茶寮中得罪了你,这才假命而为罢?若是如此,乱尘今日给你赔个不是,你且让我回去救了父亲。咱们间的恩怨,日后再谈。”
张闿大笑道:“哈哈,日后?你还有日后么?”乱尘道:“张将军,我今日非死不可么?”张闿道:“正是。我方才便是说了,今夜此来,只要你的人头与解药这两桩东西,其余人等,一概无碍。”那少女见乱尘面色犹豫,生怕他为救得其父、轻信了那张闿,玉手紧捏着那店主的喉咙,怒道:“张闿,你莫要说这般假话。那陶谦老谋深算,定然要你杀人灭口,今日在场诸人,哪一个能活?”张闿望了那店主许久,说道:“兄弟,非是哥哥不救你,只是那陶谦严令已下,今儿个绝对不能有失,否则咱们这一干弟兄莫说是荣华富贵、便是身家性命都是保不住。他们两个武功又是高强,做哥哥的救不了你……”正说话间,他右手一扬,一把寒星撒将而出,直打在那店主胸上,那店主避无可避,两脚一蹬便已死了。乱尘等人只顾与他说话,全未料到他会陡然出手杀了自己义弟,正惊愕间,那张闿又是说道:“曹乱尘,我敬你是条汉子,与你一炷香的时辰,你若是不肯交出解药与人头,我便令人放火烧了这间庙,这叫一拍两散、大家都活不好。”
乱尘看了看地上那店主的尸体,又看了看少女与庙中的淳于琼等人,一双手直是发抖,那少女见得情形不对、忙将他拉入庙中。张闿也不阻拦,只是遣人将这破庙团团的围住。
少女甫进庙内,便对乱尘说道:“公子,你万万不可轻生,他便是得了解药,也会只给陶谦而不给你父亲……”乱尘低声道:“姑娘,他这桩心思我也知晓。只是时间紧急,咱们再这般耗下去,我父亲的毒怕要压不住了。”那少女想了一阵,道:“我护着你,你带了解药先回去救人……”乱尘摇了摇头,反是将解药交至那少女手中,说道:“姑娘,你我非亲非故,我若将你留在这里,便是枉害了你性命,他们要的是我……你带了解药,去救我父亲罢。”那少女听得“非亲非故”四字身子猛然一震,竟是呆立原地。乱尘见她不动,又是催道:“姑娘,时间来不及了,你带了他们快快走罢!”那少女听得伤心,面具下的神色亦见决绝,道:“公子,便是我将解药送与了你父亲,那陶谦还要害他,何人可保?我……我……我与公子不得共生,岂可不得同死?”
乱尘仍要劝解,那庙外的早已不耐烦的张闿催促道:“曹乱尘,再拖下去、你父亲可就要毒发身亡了!”乱尘再不犹豫,提了剑便要出了庙门。却不料腰间陡然一麻,回身一瞧、正是那少女的玉指点在他腰俞穴上,正疑惑间,那少女解开了他的外衣,附在他耳边说道:“曹郎……你再是不走,既对不住我、也对不住你父亲……”说话间,她已是穿上了乱尘的长衫,更将长发散开、遮住了脸,又自乱尘手中拿过了长剑,不待乱尘呼唤、已是飞身出门,但听她学着乱尘的嗓音疾呼道:“要想取得解药,杀了我再说!”手中长剑连舞,杀向张闿。张闿果然上当,冷哼道:“你既是这般的不识相,我这班兄弟便将你砍成肉酱!”
乱尘目中含泪,原欲飞身去救,但怎奈穴道受制,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兵器交击声越来越远,过得一时,他身上的穴道冲开,忙是冲出庙外,可庙外除了一地的尸体,又怎有半个人影?乱尘与这少女相识不过两三个时辰、却如同知交了数十年一般,此刻她生死不知,只觉心中一片凄惶茫然,身子摇了又晃,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那淳于琼等人也已回复了体力,见得他这般模样,又念起他今夜勉力护得众人周全的义举,均是叹了一口气,也不欲再与他作难,捡了兵器默然四散了。那单经走了一阵,见得乱尘仍是跪在地上,心中实是不忍,又是折了回来,劝道:“曹兄弟,之前伤了你父亲,很是对不住……这箭毒虽不是什么厉害之物,但已是拖了这么久,你再不回去,便是有解药、你父亲也是难救……况且,况且那姑娘一厢美意,你岂能负了她?快走了罢!”
他话音虽轻,在乱尘脑中却如轰雷一般炸响——是了,我回去救了父亲,再来寻她!若是她死了,我也陪着她……这世间除了师姐,还能有谁待我这般的好?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他也不与单经告辞,拔足便往徐州城狂奔。
待得乱尘奔到徐州城中,已是五更拂晓时分,可雨势却仍是连密低沉,乱尘狂奔至刺史府巷前,刚要闯将进去,又想到那陶谦既然派了张闿去郊外截杀、自然早在府中布下埋伏,遂是绕至后府、捡了处偏僻的地方跃入府内。一入府内,便见得巡视的兵士比平日多了数倍,幸亏他机巧谨慎,绕过了十多队人马后,方是来到曹嵩厢房前,见得四下无人,一个跃身、自后窗跳进屋内。那曹德原是守在曹嵩塌前,听得这声异响,喝道:“是谁?”乱尘忙是掩住了他的嘴巴,说道:“二叔,隔墙有耳。”那床上的曹嵩听得他二人的说话声,喘着粗气问道:“是尘儿么?”
乱尘应了一声,抬眼瞧去,只见得其父的脸色已是漆黑,忙是将怀中的解药掏了出来,和着水给曹嵩服用了。这解药下肚,不过盏茶时分,曹嵩脸上的黑色已是渐渐消退,乱尘挂念那少女安危,见得其父又是缓过气来,便道:“父亲,你且在此处好生安歇,我去去便来。”曹嵩道:“好,你快将解药送与了那陶谦。”乱尘听得陶谦这两个字,心中愤恨,道:“父亲,这解药如何能给陶谦这狗贼?”曹嵩面色一沉,道:“尘儿,莫要胡乱言语。”乱尘道:“父亲,孩儿现在要去救人,此中关节待孩儿回来再与您详说……陶谦这厮阴险无比,这解药便是给狗吃了,也不能给他。”曹嵩听得惊讶,问道:“尘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这般记恨陶谦?”乱尘急道:“父亲,陶谦那厮派了那张闿领兵来抢杀解药,若不是那位姑娘舍命相援,孩儿这条命可就要送在城外了……此刻那姑娘尚是与张闿缠斗,若孩儿再不去相救,怕是凶多吉少了!”曹嵩见得乱尘神色惶急,猜他不是谎言,稍是沉吟了一阵,却是说道:“你先去将解药送与了陶谦,有什么事,待你回来再说。”乱尘急道:“父亲,这解药怎可送与了陶谦?那陶谦今夜这般行径,是要害得父亲毒发身亡,他用心如此的险恶,咱们怎可再将解药送了他?”曹嵩将脸一沉,道:“为父让你去你便去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他见得乱尘犹豫,更是喝道:“逆子,自古子为父纲,你方是认得我这个父亲,便不听我的话了?”乱尘双膝一软,哭道:“父亲……我……”
那曹德不愿见得他父子二人生隙,开口劝道:“大哥,乱尘既是不愿去,便由我送罢。”曹嵩手指乱尘,怒道:“你去有什么用?这解药非得他去不可!”乱尘却只是跪在地上、半步却是不动。曹德拿着解药,一会儿看着曹嵩、一会儿看着乱尘,劝又不是、骂又不是,正为难间,又听得那曹嵩愤恨不已问道:“你当真不去?”乱尘道:“……不去。”
随即便听得啪的一声,曹嵩甩手便在乱尘脸上掴了一个巴掌,骂道:“你滚!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曹嵩没你这个不孝子!”乱尘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般欺负,今日打他的更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他怎能不气不悲?他也是少年心性,容不得这般气,自地上起了身来,话也不说,便奔出府去。
曹德瞧的尴尬,劝道:“大哥,我去追他。”曹嵩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小孩子不懂事,过段时间便会自己回来了……你莫要追了,咱们先做正事。”曹德道:“大哥,你这些年来一直修身养气,为何动了这么大的肝火?”曹嵩正色道:“二弟,我这般做法,自有用意,你且将解药送与了陶谦,不然陶谦毒死了,反是害了咱们曹家的大事。”曹德素来倚重这位大哥,此刻见他神色凝重,知他另有打算,便不再相问,拿了解药便去找那陶谦。
乱尘风雨中一路狂奔,不知不觉间已是出得徐州,顺着那少女诱敌的方向一路追赶。走至一处荒山中,却见地上七零八落的伏满了徐州兵士模样的尸体,一名汉子手中更是捏着半张鬼脸面具,那面具切口齐整,似是被大刀一类的利刃切开,切口处犹是带着血迹。此刻天色已然放亮,寒雨不停,落在那些早已冷透的尸体上,雨水混合着血水,在乱尘眼中染得血红。乱尘在雨中踟蹰翻捡,想要大呼那鬼脸少女的名字,可这少女芳名为何他都不知道,又是能喊得?他素来要强,这一声喊虽是未能发出声,却是簌簌的落下眼泪来。不知过了何时,他重重的吁了口气,只觉寒意侵骨,正悲不自胜间,却是凛然一醒——此处并未见得那姑娘的尸体,说不定她吉人自有天相、早已脱了身去。我不妨回得徐州城去,再是撞见了那张闿、便拿住了他逼问,若那位姑娘已是罹难,我先杀张闿、陶谦再杀自己,为她报仇。
他一想到徐州,便想起方才父亲将自己逐出门外,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他人都是自小便有父有母,我却是被双亲弃于郊外,若不是师父收留,我这条命尚在襁褓之中便是没了。这些年来,师父师姐他们待我极好,我早也将父母双亲这桩事给忘了……可如今,师姐早已不在了,我好不容易知晓了自己身世,父亲……父亲他却是这般待我……不会,父亲他做事沉稳,定然有得隐衷,我先回去见他,再去杀那张闿陶谦,便是他不容我,我也要向他老人家磕三个头,以报他生我之恩。”他想到这里,精神稍稍一振,提了长剑又往徐州城赶。
到得徐州城中,天色已是大光,今日虽是有雨,但街巷间往来的市井贩民仍是络绎不绝,反是那刺史府中却是莫名的安静,竟似所有人都在熟睡中一般。乱尘也不去细查,顺着夜间回来的路线又是摸到了曹嵩屋外,方要入内,却是听得屋内砰的一声重响,似是有人掌拍木桌一般。乱尘正惊疑间,便听得其父曹嵩怒道:“陶谦这个老狐狸果然阴狠!都怪乱尘不懂事,将我的大事都是害了!”
乱尘神色一凛,心道:“父亲还在生气……我要不要进去见他呢?”又听得二叔曹德说道:“大哥,乱尘这孩子年少气盛,不懂这世间的艰险难处,你莫要怪他了。”乱尘听得曹德这般向着自己,心头方暖,听得曹嵩怒道:“你懂什么?这小子要是回来,我非把他的皮扒了不可!曹德,以后我教训他的时候,不许你做那老好人。”曹德悻悻道:“知道了,大哥。”
那曹嵩顿了一顿,说道:“曹德,你方才送药,那陶谦当真是一言未发么?”乱尘隔着窗户缝隙看见曹德点了点头,又听曹嵩问道:“那你可曾见到张闿?”,曹德又是摇头。乱尘在窗外看他二人神色均是凝重,心道:“我若是进得屋去,父亲责骂自是不提,他定会嫌我不懂事,不肯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说与我听了,我不妨在屋外听得一会……”正思忖间,听得曹嵩说道:“陶谦这老贼向来睚眦必报,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定然要找咱们报复。”曹德点头说道:“不错,今夜若不是乱尘带回了解药,大哥你便要给他害了。”曹嵩叹了口气,说道:“我这把老骨头了,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倒是我现在没死、乱尘又没有亲自去送解药,反是问题大了。”
曹德讶道:“兄长这是什么话,你是咱们曹家一族之长,若是轻易的死在这徐州,我怎么向孟德、元让他们交代?”曹嵩道:“正是因我不死,所以才没法向孟德交代。”曹德听得更奇,问道:“大哥,弟弟脑袋笨的紧,这其中的关节你与我详说了罢。”
曹嵩想了一阵,方是说道:“我原先不愿与你知晓,是因你喜怒常形于色,那陶谦是个条老狐狸,你一言不察、便被他瞧出了端倪,反而是害了你自己。”说话间,他自怀中摸出一封信函,交在曹德手中,那曹德自里间抽出一张薄纸来,口中念道:“孟德闻父客居徐州、族人安态,心稍松宽。此多事之秋,儿虽有诛讨董贼之心,只恨势单力薄,无力为尔。今天下群雄割据,关东诸侯虽应天子诏书共讨董贼,虽未集结,但儿观之皆是尔虞我乍之辈、不得同心,不过乌合之众。然借客卿之力,不若自强尔,今儿勉得兖州寸土之地,人穷地困,断非匡扶汉室之基业。又闻徐州牧陶谦老迈、双子不成器用,徐州乃富庶之地,若老父能借得西面一二,必可助我成立大事。孟德密书。”
乱尘在屋外听得分明,心道:“曹操……这便是我大哥了罢。父亲曾说,兄长他文武双全、乃经世之雄,本该是仁义礼孝,怎得欲做这图人性命家产的丑事来了?”
他正思忖间,听得曹德问道:“大哥,这封信是何时到得您手中的。”曹嵩道:“算来有半个多月了。”曹德道:“半个月前,不正是咱们方来徐州之时么?是了,当时我还问你,为何不去琅琊郡会合族亲、却是来这徐州城中见那陶谦,原来大哥那时便已接到孟德的信了。”曹嵩点头道:“没错。孟德来信之后,我便想到那兖州四战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被那董卓给吞了,那咱们曹家大业便就失了根基。而这徐州地产富饶不说,更是东临大海,免去了四处环敌的危厄。州界又有崇山相阻,可谓易守难攻,若是兖州有失,自可退守于此。如今我们逃难徐州,正式绝佳的借口。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思索图谋之计,只是陶谦这条老狐狸老而弥辣,将徐州这块肥肉经营的铁板一块,我竟是全无下箸之机。今夜这班人夜袭听月阁将我与老狐狸均是伤了,虽是出自我意料之外,却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只可惜,这机会转瞬即逝,非但被乱尘那小子给毁了,更是给我惹下了麻烦。”
乱尘一听,心中既是伤心又是奇怪:“父亲还在生我的气呢……只是那陶谦作恶在先、我不去与他解药也是天经地义之事,父亲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正疑惑间,听得曹德说道:“既然咱们要图徐州,为何得了解药又要给那陶谦送去?他毒发身亡,两个儿子又没什么本事,咱们再拉拢几个掌握实权的军汉,这徐州不就夺下来了么?”
曹嵩笑道:“二弟,你平日耍刀弄枪多了,说话做事便是这般直来直去,如若这徐州能有这么轻巧的夺了,那陶谦会想不到?你可知现在觊觎这徐州的有多少人?我曹嵩能得,他们便不能得?”
曹德尚未醒悟过来,乱尘却已是想到:“那陶谦老谋深算,自然晓得两个儿子不成才,他年事已高、命落黄泉已是可期之日,按照他的性格,会什么安排也是不做,任得死后徐州巨浪滔天?”那曹嵩果然说道:“你说寻几个有实权的军汉,我且问你,这徐州的将军中有几个有那调兵遣将的实权?又是有几个军汉能肯与咱们合作?”曹德道:“那曹豹、糜芳均是徐州要员,这二人又是贪财好色,咱们以重金相诱,为何不成?”
曹嵩笑道:“谬也,谬也!曹豹虽是贪财,却是胆小如鼠,他这种从寒门上来的人能做到一军之将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让他再图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他也没那个胆子与念想。咱们与他合谋这徐州,万一不成,便要杀头掉脑袋,便是成了,与他也不过是官升个两三级。二弟你说,换了你是他,这桩买卖他做不做?”曹德道:“自然不做……那糜芳呢?这半个月来那糜芳夜夜邀我喝酒,歌舞之间常有美女陪伴,我听说那些美女都是他从民间掳来的。有几次他酒醉后,竟是毫不避讳我这个外人,骂那陶谦奸猾小气,总是不肯将他大用。大哥,这般沟壑难填的小人,不正是合了咱们心意么?”曹嵩仍是摇头,道:“糜芳这人志大才疏、嫉贤妒能便是算了,偏偏口风又是不紧。你与他相交不过数日、勉强可算得酒肉朋友,他却与你数落他主公的不是,若我们与这种人做什么大事,不消到第二日,全城已是皆知了。况且,此人野心实在太大,有了一便想有二、有了二便想有四,难以有满足之时,咱们辛辛苦苦得了徐州,难不成将徐州牧拱手让与了他坐?嘿嘿,他父亲倒也生的巧了,兄长糜竺忠贞昭烈,弟弟糜芳却是个见利忘义的十足小人。”
曹德叹了气,说道:“照得大哥这般说,这徐州便无人可为咱们所用了?”曹嵩又是摇了摇头,说道:“有倒是有两个,只是这两个人均非等闲之辈,咱们要与他们合作,可须得好生谋划谋划。”曹德眼睛一亮,问道:“能得到大哥夸赞的,定然是一方高才,不知是哪二人?”曹嵩笑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能不能说动他们也是未知之数,尚且还是不说与你听,免得你日后与他们交往时露出怪异之相,反被陶谦那老贼察觉了。”
曹德应了一声,又问道:“方才大哥说到这徐州多有觊觎之辈,可如今天下讨董、正是齐心之时,怎会有人打这徐州的主意?”曹嵩微微一笑,反问道:“那我问你,今夜之事可是机缘巧合?”曹德道:“自然不是。这两帮人武功均是精强,一派扮作武生、一派以白布蒙面,皆是不愿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我想这帮人若非内鬼、便是外贼。”曹嵩道:“内鬼?陶谦管教森严,将兵者便是调动百人也要得他虎符方成,今夜这数百号人的动静,放眼徐州数万军士,又是哪个有这般的能耐?这两帮人定是外贼!”曹德道:“若是外贼,该当是哪两帮人呢?”他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说道:“这陶谦虽然奸猾,但善于作伪,这些年来并未与人结怨,所以这两帮人不可能是为报私仇而来。可若是为了图谋徐州,兵力鼎盛的诸如袁绍、公孙瓒、韩馥等辈,还不如举兵强攻来得痛快;实力不济的,诸如王匡、孔侑、孔融这些人,向来只求自保,犯不着摸陶谦这只老虎的屁股,便是实在是野心大的紧了,派这点人手却又是形同儿戏……”他话未说完,曹嵩却是哈哈大笑:“二弟,你既已将这两帮人的主子姓名说了出来,却仍是不知。早年我让你多读点书,你总是不听、非要学那劳什子的武功,幸好曹仁曹洪两个小子没似得你这般痴迷武学,遇事倒是机谨的多了。”
他兄弟自小关系便是甚好,曹嵩这般说笑、曹德也不生气,反是笑道:“大哥,你莫要卖关子了,还是说与了我听罢。”曹嵩笑容渐渐敛收,道:“我且问你,那歌女郭嬛是何方人士?那戏台班子又都是哪里人?”曹德稍稍一想,大腿一拍,道:“冀州邺城人!是袁绍的人!”曹嵩又道:“那天下间又谁与袁绍一直不对付,手下又以白衣为裹的?”曹德高声道:“白马义从!公孙瓒!”曹嵩目中放光,说道:“所以我方才便说,这徐州一地早已是天下诸侯眼中的肥肉。昨夜袁绍的人率先闹事,那公孙瓒的人也是按捺不住,故而既杀陶谦又互相对攻。嘿嘿,现在全天下都巴不得陶谦早死,他一死,陶商陶应这两个浑小子定然压不住,徐州必会大乱。只不过袁绍、公孙瓒这两个孙子的心也是太狠了,非但要杀陶谦全家,连我们都不肯放过。”他说到这里,不住的冷笑:“那公孙瓒自己有勇无谋、手下也没什么得力的才士,做出这般不靠谱的事便就算了。袁绍身边却有田丰、审配这等智晓冠绝的谋主,却也是这么的不周详,倒也是奇怪的紧了。”
乱尘听到此处,直是摇头:“那郭嬛是田丰的义女,确实是受了田丰的指派到这徐州,只不过她原本是要引诱陶商陶应兄弟二人反目,只求祸乱徐州便是,倒不曾要行那刺杀之事。只不过她带来的那一戏班子人却是袁绍军中的将士所扮,更是得了一个名唤郭图的谋士安排,趁着昨夜大戏便来取陶谦的性命……那郭嬛姑娘也当真是可怜,手下一帮人鲁莽行事、将她的安危置于不顾便是算了,身边伺候她的妈妈又是公孙瓒的人,那公孙瓒与袁绍水火不容,这么一闹,差点将她的身子都糟蹋了……”
他正思忖间,听得屋内曹嵩又是说道:“算了,袁绍与公孙瓒这两条野狗的事,咱们现在也管不着,便由着他们这么斗个两败俱伤。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要稳住陶谦这个老鬼的心。不过若是现在去,又显得咱们心虚,这是还需缓上一缓。”曹德道:“大哥,你绕来绕去可是将我绕昏了。你既然说这陶谦老鬼难以对付,为何不任他毒发身亡,反是要送他解药、救他性命?便是退一万步说,这送药一事,任何人皆可去得,大哥你为何非要乱尘去?”
乱尘听得曹德这般作问,心神登时一紧,只听得那曹嵩叹气道:“曹德啊曹德,你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就问你,陶谦死了,与咱们有什么好处?”曹德道:“老家伙死了,两个儿子又压不住场面,这徐州大乱,咱们可以浑水摸鱼啊。”曹嵩直是摇头,道:“咱们现在无兵无卒,能摸得什么鱼?是掳了老鬼那美貌的小妾、还是趁机抢他几箱黄金珠宝?”曹德笑道:“成大事者,岂会为珠宝美人这等小事所羁?”曹嵩道:“亏你也知道这番道理。今日陶谦若是死了,徐州虽然必定大乱,但得便宜的定然轮不到咱们,所以这种乱,咱们不要。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与陶谦那老鬼同时中毒,我的身上的毒解了、那老鬼却是毒发身亡,这其中的症结瞎子都能猜得出来,是咱们故意不肯予药、要活活的毒死陶谦。到时候不管是谁上台,第一个便要拿咱们开刀,一来为那陶谦报仇、安抚糜竺这些忠臣的心,二来杀人立威、教人晓得他的厉害。你说,这冤死鬼咱们做是不做?”曹德道:“当然不做……可咱们既然给了解药,却为何偏偏要乱尘去得?”
曹嵩道:“你可记得乱尘方才说,老狐狸今夜派了张闿截杀于他?”曹德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乱尘这孩子性宽慈厚,又不喜与人争斗,老狐狸却要置他于死地,当真是可恶的紧了。”曹嵩正色道:“自古政斗党争,只有胜败成王,岂有好恶之嫌?换做我是老狐狸,这杀鸡儆猴的手段我也一定会用!”曹嵩说话虽缓,但乱尘在窗外听了只觉得一股透心的寒意。正摇头间,听得那曹德哦了一声,道:“大哥的意思是,陶谦杀乱尘是小,要杀的反是咱们?”曹嵩点了点头,道:“没错。这老鬼现在做梦都想将我们三个一并杀了,好免了他徐州一场祸患。只是人处世间、终是要为世间事所拘,我们现在什么‘好事’也未做得,他凭什么杀我们?他心里便是一万个想,但师出无名,怎么向天下人交代?我如今虽已赋闲,但也算有些人脉,在士子间的名声也是不差,他若无由头的杀我,孟德定然兴兵来讨,到时候天下诸侯应而并举、士子们又口诛笔伐,他就是另一个董卓了。嘿嘿,只怕到那时,这老贼有董卓的下场、却没董卓的本事,就凭他这徐州能顶得了天下百万雄兵?”
曹德笑道:“大哥果然深算。老鬼欲杀大哥不成,便要杀乱尘来解气……”曹嵩道:“倒也不全为解气。张闿此人能力如何,他心中应是比我清楚。若是张闿今夜能杀了乱尘,我得不到解药,这两全其美的好事他定然开心。可若是张闿两手空空回来赴命,他也不见得有多难过。毕竟这样一来,他已经向我送达了警示之意,我再是如何,这段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了。”说到这里,曹德又有一处生疑,问道:“诚如大哥所言,咱们不能独自解毒,是怕他人知晓报复。为何他却不怕自己毒解了,大哥却是毒发身亡了?”曹嵩叹道:“这便是老狐狸厉害的地方了。他既能让张闿杀乱尘,亦能让他人杀张闿。”曹德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大哥的意思是……老狐狸要卸磨杀驴?”曹嵩道:“正是。若今夜张闿当真得了手,他可先服药除毒,然后再杀张闿。然后可以说乱尘本已取了解药回府,可那张闿却因当日郊外之事一直记恨,归顺是假、伺机报复是真,这一次勾结外人行刺不成,又是趁着乱尘不注意使绊子加害,更是意图毁灭解药,幸得乱尘武功高强,重伤之余仍是格毙了张闿,又是收揽了残存的解药、拼死回得徐州城中,向他禀明这张闿一党的坏心。只可惜乱尘伤势太重,只说了一半便已身亡,并未告诉他这解药仅够一人服用,加上他毒势又重,便在不知情间将解药吃了。到时候我、乱尘、张闿都死了,他来个死无对证,假惺惺的哭上一番,便是孟德日后晓得了此中的明细,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师出无名了。时日一久,这桩事便算揭过去了。”
曹德听他讲完,心里又想了一阵,陡然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了!大哥执意让乱尘去送解药,便是要给那老鬼一个暗示——乱尘武功高强,已是平安的将解药取了回来。你陶谦玩的花样,咱们也是心知肚明。今夜刺杀一事,与咱们没有半分干系,不然也不会做先毒再医这般无脑的蠢事。”曹嵩笑道:“今夜长谈,你总是有了长进。只不过你方才这话中,又是漏了非常重要的一点。”曹德问道:“哪里漏了?”曹嵩道:“乱尘武功高强,前战袁绍、公孙瓒二军中的强将,后战张闿合围的部众,放眼天下间又有几人有得他这般武艺?我曹嵩若当真要取你这老狐狸的项上人头,无异是探囊取物,所以我曹嵩是‘安心’到徐州避难来了。”曹德拊掌笑道:“妙,妙,妙。大哥这计划中软硬皆施,让乱尘亲身前去、更有恫吓之意,往后老狐狸便是再有什么歪脑筋,动手之前也要好好的掂量掂量。”曹嵩笑了一阵,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乱尘这个臭小子脑袋不灵光,将我这桩妙计毁了。哎,他本是一块上好的璞玉,都怪他师父左慈不好,尽教他温良恭俭让、智信仁勇严这些不成用的迂腐道德,你看看,整日价为个女人没得魂影……不成,待得他回来,我定要好生与他调教调教,这人世间的事岂能这般儿戏!”
乱尘立在窗外,听得曹嵩这番话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冷汗都湿透了手心,可其父曹嵩说来却是轻描淡写,他武功虽高,但这般无影无形的争斗,他又如何能御?他听得身心俱寒,方方对曹嵩起的慈父形象顷刻间便已崩塌,那屋内烧有火炉、本应温暖怡人,他却觉得冰冷至骨,反是这窗外的寒雨森森,他倒觉得不过如是了。
乱尘正伤心间,又听得曹嵩说道:“陶谦这个老狐狸一生千算万算,却是算错了一个人。那个张闿,我初见他时便见得他印堂狭窄、人中距短,这等鼠头獐目的面相正是小人之色,那陶谦却是看中了此人的贪狠、欲要他做别人做不得的脏事坏事。可张闿这个人有噬主吞客之相,于陶谦也好、于咱们也罢,都不能久留……待得乱尘回来之后,我得让他去清理掉这个祸害。不光是那个张闿,便是他带来的那些部众,一个也不能留!”乱尘原已是彷徨伤心之间,又听得父亲竟要自己去做这等滥杀之事,顿时胆寒,他与曹嵩虽是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窗,但此刻已是咫尺天涯。正那时,曹嵩无意间注目向窗外,天色晦暗,于屋内依稀飘摇的油灯火焰中,曹嵩眼中的那一份狠辣阴鸷,直达极致。
乱尘只与那目光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这般刻薄倾轧的父亲,这般尔虞我诈的徐州,岂有我这个容身之处?罢了,罢了,我还是去寻那位姑娘罢……可若是我寻不到她呢?那我便去桃园罢,去“见”得师姐一面,这辈子……这辈子不就过去了么……什么天命谶言、什么红尘倾覆,我二十而亡、自此而止,不正是遂了你们的“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