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题记: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雎阳王收拷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开篇题记,元杂剧所无,实为汤公之点题。
文中所记三事,一叹杜丽娘之有情。二述本剧所源。三叹理必无却情必有。一一析之
叹情。在汤公看来,此剧专写杜丽娘,因此开篇即叹杜丽娘之情深。“天下女子之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以情写剧本,本非汤公独创,前有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后有李香君情定桃花扇。但牡丹亭论情之奇,却是古今中外所无。题记中论情有二处,一是只能同死者不得称为有情。“生者可以死”是常论,“死可以生”却是新论。谁人可以为情死而复生?汤公犹恐不尽意,下文又道“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想我华夏几千年诗词歌赋,均以同生共死为至情之事,何得闻过此语,便是今日说及问情论情之作,哪个不以同生共死为美?上邪之情,直欲毁天灭地,也只是誓言而已。长恨歌之赞,也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便生矣,死便死矣,只需生时为鸟,死时为物,但得相伴之情而已,哪有死而复生之理?偏生在汤公眼中,此全不为有情人,真是咄咄怪事。掩卷遥思汤公所处之明朝,是何等生活,何等生趣,方使当时之汤公有如此之情论,今人观之,不觉已痴矣。
二叹梦中之情,此为中国士子之通感,上讫庄周梦蝶,下至南轲一梦,无不以梦为缘,虽则如此,然均知梦中之美满,现实之无奈,但在汤公眼中,均是多虑。“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世上岂少梦中之人耶”,梦中之情,何尝不可当真?世上难道还少梦中之人吗?世间论梦,均以人生为梦,以世间为梦,将真实做梦来看,但汤公论梦,却是以梦中为真,人生为真,世间为真,将梦境作真实来看。此论之出,实高出俗人一筹。如以梦中情为假,则世间哪个可得真情人?
本剧所源,牡丹亭一事并非汤公原创,实有所因,文中所谓李仲文,冯孝将之事,详见《搜神后记》,内容均为死去之女,托梦与书生,开棺后或不复生,或为夫妇。事极简,文极便,不足全观。
三叹“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所谓理者,道义之理也,所谓情者,心内萌发之感也,人世之间有情不通理通者,亦有理不通情通者。前者如吴起杀妻求将,以毁家求事业,古人赞其功。后者如伍员开棺鞭尸,楚已灭矣,人已死矣,然于伍员而言,不如此气不平,古人赞其志。至如牡丹亭而言,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而生,于理不通。但与理不通者,未必情之不通也。程朱理学虽盛,难却汤公之情矣。唯此,牡丹亭一出,传遍大江南北,有吴吴山三妻作注者,有“世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想来汤公有知,也必有所感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