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新月饭店。
“启山兄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已颇得将军赏识。王某从军几十年,也才捞了个部长当当,真是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王声这番客气话说的是诚心诚意,眼神里也适时流露出敬佩和羡慕的意味,手上还不歇着,给对面坐着的男人又倒上了一杯酒。“启山兄可不要嫌弃王某这杯敬酒啊,定要一饮而尽,一干到底!”
男人扯起嘴角,回以一个虚假的笑意,戴着皮质手套的手端起瓷杯,仰头饮尽。末了,将空空的酒杯面向王声,点头示意。王声哈哈大笑,豪爽道:“好好好,启山兄真乃海量,王某佩服!佩服!”
男人将酒杯倒扣在桌面上,直着腰板做了个拱手礼,淡淡地回应道:“王兄过奖了。”王声又是哈哈一笑,自斟自饮,却不显丝毫尴尬。男人闭起眼睛,把眼里的不耐和怀疑隐藏起来,再睁眼时,又是一片平静。小小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欢笑声。
两人宾主尽欢地聊了会儿,王声看着空寥寥的桌面,皱起了眉头。他对着门外喊道:“人呢!喊你们上个菜怎么这么难!小心我把这店拆了咯!”张启山看着他表里不一的行径,也没多加制止,捻了颗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咯吱一声,门板开了,一个身影掀开门口的珠帘,走了进来。“这不是来了吗。王先生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进来的是一个女人。张启山挑了挑眉,抿了一口茶。
那个女人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碟子,穿着一身墨绿的旗袍,黑线包边,一朵华贵的牡丹盛开在她的腰测,配上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以及不经意从手腕上染发出的幽香,无一不让男人心动。再加上她姣好的容颜和得体的妆容,仿佛多看一眼,都能勾去三魄。女人笑着,将碟子放在桌子中间,便规规矩矩地站立一旁,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如同一个普通的服务员一般守规矩。房间里因为女人的到来,透出一种婀娜的媚意,只有张启山,察觉出了暗藏的针锋。
他悄悄往后挪了几分,在稍暗的地方朝门外做了个手势,门边就有一道暗影闪过,然后张启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举起酒杯,主动向女人攀谈道:“不知道这位小姐是?”
女人用手帕掩住嘴角,痴痴地笑了几声,才开口道:“我不过是寻常百姓,听闻王部长今日大驾光临,特地前来结识。谁知王部长竟有贵客,倒真是冲撞贵人了。小女子给两位爷道歉。”她最后几句话说得极为俏皮,仿佛一下子从风韵少妇变成了妙龄少女,说罢,还真的弯下膝盖,行了个礼,眼睛也不似一般的少女那般乱瞧,仍是规规矩矩地低垂着。。
王声赶忙上前,将女人扶起,疼惜道:“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能入大小姐的眼才是我王某的荣幸,何来冲撞一说?今日我是给启山兄践行的,能与大小姐偶遇,也不失为一种缘分,不知大小姐可愿意屈尊,与我们同席?”王声这话说得尊敬,然而并没有看向张启山,反倒是那位大小姐被扶起后,仍对着他笑脸盈盈,征求着他的意见。张启山站起身,出言道:“大小姐大驾光临,自然不是冲撞。”
他这么说,便是同意了留下。王声对着外面吆喝了一声,立刻有小厮拿着梨花木椅和青花餐具推门而入,把东西放下,迅速离去。三人又客套了一番,再次入席。
“瞧王叔把我夸得,脸皮都厚上了几分。我姓蒋,名霏荷,别叫我什么大小姐了。不知道这位先生?”
“我姓张,弓长张,单字一个卓。”
蒋霏荷望着略显冷淡的军人,笑容愈发动人,明快地叫了一声:“张先生。”嗓音中又透出几分柔弱,让人怜惜。
王声看了看两人,出声打哈哈道:“你们年轻人别顾着聊啊,好不容易菜上来了,赶紧吃菜!小二!赶紧把剩下的菜给上咯!”门口小厮应了一声,噔噔噔地跑下楼了。王声又给蒋霏荷和张启山倒了杯乌龙,笑着开口道:“大小姐你有所不知,启山兄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前阵日子刚从战场下来,这不,调任书后脚就送上了!我们上峰还千叮万嘱,得给启山兄一个合适的官职,可不敢把人怠慢了。”
蒋霏荷放下茶杯,道:“张先生少年英才,担得起这份重任,谈何怠慢呢。王叔叔又说笑了。”王声佯装甩了倆巴掌,苦着脸道:“大小姐教训得是,我这张烂嘴就是不中用。”张启山也笑笑,回道:“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二位抬举张某人了。”
王声还想再说什么,但见蒋霏荷只是笑着,并没有别的举动,也只好将话咽回去,招呼着喝茶。不多一会儿,十来个穿着锦绣旗袍的女子入内,把山珍海味一一摆上桌,这场践行宴才正式开场。
酒过三巡,席间三人又说了些打趣的话,令气氛再度活跃起来,只是话题总是跳不出张启山这个人。菜也吃的差不多了,蒋霏荷拍了拍手,门外候着的旗袍女子将残羹剩饭收走,梨花木桌上又摆上了清雅的茶具,刚烧开的沸水正徐徐冒着白烟。
“启山兄,我记得你的祖籍是湖南那边的是吧?”王声给张启山沏了一壶毛尖,倒了八分满的茶水。张启山接过,细细嗅了一回,才饮下一口。“正是,湖南长沙。”
“那感情好啊,长沙那个布防官,就那个姓高的,年纪大了,我们正愁下一任的人选呢,要不启山兄先屈尊此位,日后有合适的再往上提拔?”张启山放下茶杯,脸上同样一片真诚,道:“我坐那个位子,已是低才高用,怎敢再劳烦王兄为张某仕途操心。实不相瞒,我也正有打算回长沙一趟省亲,此事还有劳王兄周旋了。”
王声拍了拍张启山的肩膀,高兴地说道:“启山兄何必客气!我还怕这小小的布防官委屈了您啊!现在看您满意,我也可以向上头交差了。”蒋霏荷轻笑一声,捧起茶杯,祝贺道:“恭喜张先生得偿所愿,霏荷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王声也立刻举起茶杯,道:“大小姐说的是!王某今日也以茶代酒,提前祝贺启山兄平步青云!”
张启山一一应下,分别与两人碰了碰杯,三人相视一笑。突然,王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茶杯,皱起脸,有些为难地看着张启山,半晌才开口道:“启山兄……那姓高的虽说年数已大,但毕竟也有战功在身,突然就撤换……恐怕他手下的兵不服啊……”
王声顿了顿,又转阴为喜道:“要不,我派人去跟他打声招呼?想那姓高的也不会是顽固之人,只是这一来一回的……”张启山心中了然,面上不显,抿了一口毛尖,笑道:“张某才下战场不久,身上旧患尚未痊愈,走马上任不急于一时。倒还向上头请了假,想好好修养一番。”
都是聪明人,王声岂会不知张启山的意思?他连忙应下,二人又举杯共饮。不知不觉,开水已烧了三壶,楼下的喧闹声也平静了不少。王声推说老人家容易犯困,结账先行离去,把蒋霏荷和张启山留下了,美名曰年轻人该多交流。奢华的房间里,就剩下了两位如玉般的人物,相对而坐。
蒋霏荷轻轻摇着扇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张先生战功显赫,想必定是军官世家,才养的出这样的人才……”张启山微微直了直身板,暗想,终于切入正题了。“蒋小姐太抬举张某了,不过是做一些下贱营生罢了。”蒋霏荷收住了笑意,面带诚恳地答道:“古语有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都是为了活命,哪有下贱高贵的说法呢。”张启山挑了挑眉,道:“蒋小姐说的是,张某领教了。”两人相视一笑。
楼下的喧嚣又散去了几分,只有几声醉汉的吆喝还徘徊在大厅,张启山站起身,准备告辞。“蒋小姐,天色已晚,张某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多留了。得空再邀蒋小姐一叙。”蒋霏荷也欺身,面带歉意道:“都怪我,一下聊得太投入了,耽误了张先生的时间。”说罢,她从小巧的刺绣包里拿出一本线装本,递给张启山,道:“今天突然,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这是我刚从佛寺求得的金刚经,还望张先生不要嫌弃。”
张启山点头接过,微微弯腰,转身离开了。
等到张启山的汽车声渐渐消失的时候,房间里走进了一个人,正是提前离开的王声。他自从走进来之后,一句话都不曾说过,沉默地低着头,模样卑微又谨慎。他对面的蒋霏荷显然自在许多,看到王声进来,也不像刚才那般热切,倒是不紧不慢地拿出一盒胭脂,细细地涂抹在唇上。画面像是静止了一般,沉重又诡异。
过了五分钟,蒋霏荷合上镜子,玩弄着腕间的玉镯,问道:“查出来了吗。”王声点点头,报出了一个名字,惹的蒋霏荷一声轻笑。王声道:“大小姐,您看要不要……”蒋霏荷抬了抬手,又捋了捋旗袍的边儿颇有兴致地道:“就由他去吧,成不了什么气候。也正好借着势,让我看看,张大佛爷的本事。”
窗外,月色正好,流光银辉映得女人的唇色鲜艳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