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不是冰,也不是水儿。
彼时故乡的饮料厂尚未倒闭,地下或半地下的小作坊亦是遍地开花。但逢春夏交接,人们就会产生一种莫名但强烈的集体式渴望——愿那绵远不绝的春雨能在年轮的圆周上走得快些,最好是一场痛痛快快的疾风骤雨后,天空便能升起一轮火辣刺眼的日头。
然后,冰水儿作坊就能开工,五颜六色的冰水儿随即在故乡的小城中流通,流行,最后,定是不敢说流芳百世,但流芳一夏应是没有丝毫的问题。
这冰水儿啊,其实也不是什么神奇的物件儿——
它冻上便是冰,化开即是水儿。
如是而已。
早些时候,城里的冰水儿存在着诸多的分支与系列,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大抵已然忘却了它们的名称,而固执残存在记忆中的无非是其风格迥异的外形与粗犷廉价的滋味儿。
起初,是一种外形酷似棒棒冰的饮料占领的小城的冰水儿市场。可是除了它双节棍一般的外形在当时看来颇有创意外,其余的细节着实一般——橙黄色的液体既非果汁,亦非凉茶,粗糙的塑料包装没有丝毫手感可言,抓在手中胡乱摇晃几下迎光看去便会有窸窣的气泡徐徐上升,聚集,令人产生糟糕的联想。
倘若真是渴的喉咙生了烟,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向玻璃柜台里递上一张皱皱的毛票便可换上一支冷冻冰水儿,拣一棵枝叶茂密的榆树相依而坐,午后的阳光缓缓穿透绿叶的缝隙漫不经心的照射着手中的冰水儿,一切糟糕的联想开始变得温吞而耀眼。冷冻的冰水儿固执的与夏日的温度对抗,我只好盘着腿,闭着眼,仰着头,张着嘴,双手紧攥着棒冰的尾巴,面朝着阳光落下的方向,妄图用小小世界的温度来感动那坨小小的糖精水儿。
缓缓融化的冰水终于滴到了舌尖,一种弥散在微醺午后的清冽与酸甜迅速在身体里蔓延开来——那是此生任何夏日凉饮所无法企及的熨帖。
一抬头,那个炎炎午后的火热已经悄然褪去,宛如灵动的泥鳅无声消逝于浩瀚幽暗的水面。日头疲惫的悬在山丘的后面,漫不经心的将西方的天空染成鲜艳的红,令人不由产生了诸如“红红火火上西天”的骇人亦可笑的错觉。
冰水还在缓慢的融化,汗水口水与冰水在背心的前襟起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花花绿绿宛如长河落日的副产物。如此这般的看看走走,想想停停,终于推开了家里的那扇斑驳的木门——彼时双手空空如也,想必冰水早已吸允殆尽,品咋起来似乎不过如此,于是我开始怀念我那一张张皱皱的毛票,开始联想冰水的诡异颜色与恼人气泡,开始愤懑失落,郁郁直至入梦,直到梦中低声骂上几句方才作罢。
第二天,天上悬着的还是那轮如火的日头,我站在那棵枝叶茂盛的榆树下,紧攥着几张毛票,喉咙干痒,蠢蠢欲动。
原来,比糟糕的联想还要糟糕的,是糟糕的立场。
后来啊,那恼人的黄色气泡棒冰终于被新一代的冰水儿取代了,大快人心。
尽管,冰仍是冰,水还是水。
只不过新的冰水儿有了多种口味儿,虽然都是糖精色素勾兑的产物,但其赤裸散发的廉价果香却着实令人唇齿痒痒——橙色的桔子味,黄色的菠萝味,红色的荔枝味,粉色的草莓味。小卖店的老板经常把橙与黄、红与粉搞混,那些无所事事、叼着冰水儿的孩子顺理成章的以此作为打发时间的营生,三两围坐在榆树下,为这介于自来水与果汁之间的尴尬存在,展开冗长无聊、令人费解的争论。
彼时我个子矮小,他们不屑与我争辩冰水儿的是非;我倒也快活,优哉游哉的靠着榆树坐下,摆弄手中冰冷的桔子味物件儿。
我喜欢桔子味的冰水儿——因为在桔子菠萝草莓荔枝四种水果中,我只吃过桔子。
桔味冰水儿的袋子上有了图案,然而图案并不是桔子,而是两只企鹅。企鹅的背后有一座高山,那应该是冰山;高山上有一棵歪歪斜斜、随包装袋的褶皱而扭曲的松树——一种荒诞而无畏的廉价写意。
我可以如此这般呆呆的盯着冰水包装袋上千篇一律的图案而轻松打发掉一百个闷热的下午,亦能在不同的下午替那企鹅与松树编造出一百个美好动人的故事。我也会试着将自己幻化成包装袋上那悠然的企鹅和荒诞的松树,经历一次分不清南极北极的慌张,亦或体味一丝在圣诞节被拦腰截断、以终结自己生命来取悦他人的勇气与孤独。
冰水逐渐融化,包装袋上的企鹅松树似乎生动了起来,一阵微弱的不安冰冷袭来,似乎在未来的某月某日这冰水儿榆树、闷热午后会统统终结,生活会变得踏实而不可动摇,我能肆意尝遍桔子菠萝草莓荔枝的味道。
当然,那时也许我早已忘记了这夏日冰水儿的廉价滋味了罢。
想到这我不由惶恐起来,遂掐着指头开始计算那日会在何年何月到来。几番思索后,那些蹲在榆树下叼着冰水争论不休的孩子给了我莫名的安全感——他们的年纪比我大,定会赶在我与时光的前面,告别会无可避免的来到,待到他们与我挥别之时,我再做伤感也不迟。
手中桔子味儿的冰水已然融化,包装袋上的图案也一点一点的褪去,我坐在树荫里,看着另一片树荫里喧嚣吵闹的他们,宛如站在光阴的起点,目送着自己踉跄的转弯,消逝在岁月的拐角。
但愿那天来的晚一些吧,至少等我尝过菠萝草莓荔枝味的冰水儿后,再谈。
我举起了手中的冰水儿,表情肃穆而神圣,宛如守护着普罗米修斯带给人类的火种。众人响起零星的掌声与哄笑,示意我可以继续这拙劣的表演。
包装袋封的很是严密,任我用尽浑身力气也没有撕开半分;远处树荫下有人挥舞着半袋冰水大喊“用牙用牙”,我觉着走在时光前面的人定是不会分享糟糕的思路,于是便顺了他的意。
一阵几近疯狂的撕咬后,冰水的包装袋顺利带下了我的一颗乳牙。
淡红色的血从我的嘴角缓缓流出,喷薄的冰水亦是不知所踪,那种疼痛仿佛是被时光炮弹狠狠的射在了墙上,痛哭与狂笑皆无法将那感觉描个通透。大家纷纷从各自的树荫下跑出,自发围拢在我的四周,有人替我在沙石间觅得了那颗牙,有人帮我捡起了那袋沮丧的冰水,有人偷偷蹬来了他爸的破自行车说要驮着我去医院,而小卖店的老板则拿来了一条手帕和一块棉花。
我咬着棉花,含混不清的问:“我会不会死。”
“不会不会。”一个豁牙漏齿的小朋友胸有成竹,“我妈说了,牙掉了,我就长大了。”
众人簇拥着我离开我曾坚守的那片树荫,熟络的让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我一个不留神,便在时光的河流中,加了速。
若干年后,我圆了菠萝草莓与荔枝的梦,也终于忘记了那夏日冰水儿的味道。
过程并没有彼时在树下幻想的那般伤感与惨烈。几年后小城兴起了雪糕冰淇淋,随后可乐雪碧也初见端倪,再后来光是可乐就有好多品牌。冰水儿没有炫目的包装,它的身上也没有可供光枪扫描的条形码,它用糖精色素小心翼翼伪装出的色泽与风味,远不及街边超市中的新鲜水果,曾经炎炎夏日中的千种“能”已然化作了万般之“不能”,它只好假装优雅的与货架、小作坊、以及我,一一告别。
那些曾经固执的认为埋藏在岁月长河中的、无法瓦解与释怀的种种,终会在某个节点平淡的过去。
不在意咫尺或天涯, 亦不理会假意或真心。
没有人注意它在何时何地消失,也许只有当多年后酒肉穿肠,双目微醺,坐在喧闹的角落吃起廉价的果盘时,才会模糊的念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漫长夏日中,那冗长而独特的凉意。
有人举着玻璃杯喷着酒气粗鲁的问我,究竟什么是冰水儿。
要我说,冰水儿不是冰,冰水儿也不是水儿,但是呢,它冻上即成了冰,化开又变作了水儿。
神奇吧。
他红着眼,举起杯,语言错乱的大吼着:“你放酒!咱们还是喝屁吧!”
“无所谓了。”
牙齿与杯壁碰撞,发出铿锵的声响;
我猛灌一口,喉咙中滑过桔子的味道,冰冰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