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这位老板的时候，我念大二，正带着一群师弟妹卖洗衣机，收钱提成，意气风发。说话都恨不得能加脚注，写上“我是老大”。
囤货摆摊，据点对面的沙县小吃自然就成了我们的饭堂——我请客，皆大欢喜，都配合我瞎嘚瑟，喊谢谢老大！
这家沙县小吃，可不一般。不是说口味，是说老板。
小店里见不着油渍，老板穿得不像厨师倒像老师，香蕉色的围裙挡不住衬衫的翻领。肤色黑黑的高瘦中年男人，最爱做的事就是轻轻俯身询问顾客：“今天的汤，还太咸吗？”
看见吃得精光的盘子，他会一边擦桌子一边微笑；若是当天买不到新鲜猪肉，或是绞肉机坏了，他就坚决不做招牌云吞，说是怕市场的现成馅料吃坏客人。
有一回我点了瘦肉面，端上来只有面没有肉。
吃不到肉的我拎着碗去找老板理论，没忍住把碗搁得重了些。老板立刻扭头瞪了伙计一眼，回头对我笑笑，狠狠往碗里加了一大勺肉，把我乐得——连吃三天瘦肉面。
那天我们又在沙县小吃聚餐，鸭腿饭配汤，沙县小吃最豪华的套餐！
嗯好吃好吃够入味老板竟然还记得我不爱切块的鸭腿，一次性手套都备着呢服务态度一如既往嗯嗯唔唔咔嚓咔嚓……
吃得很爽的我无意间余光一瞥，刚好看见老板缩着脖子四下张望，又抬手擦了擦额角，便退回厨房。
那个神情，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等大家都吃饱散了，我掏出钱包，一边数着毛爷爷一边没抬头地寒暄：你们家的鸭腿饭都快成我们的挚爱了，点那么多有没有折扣啊？
老板半晌都没回我。
直到店里的最后一个人擦着嘴走出去，老板把四周都巡查了一遍，才终于开了口。我僵了半天的拿着毛爷爷的手缩也不是伸也不是。
“你是学校里的……团……团队……老大？”
我差点就要自豪地上前一步，拍着胸脯大声应道：正是不才在下！！
但最后一刻我还是抿起了嘴唇：“嗯，怎么？”
“对，那，这个，钱我不收了，你请回请回。”
这不是逼良为匪呢嘛？大白天的闹甚！我丢下钱推门就走。
“诶……”他居然追了出来，手里拿着那叠毛爷爷。
“老板……咱那么熟，你有话就直说呗。大热天的站这大眼瞪小眼很晒啊……”
彼时又困又热的我大概如同一只着火的狮子，加上毛躁的头发更是烧得入木三分。
“你……你们……收多少钱？我……我补交。”
老板预定了洗衣机吗？死小子们都不告诉我一声，该给优惠的啊！！
见我皱眉，老板显得更焦急了。
难道如今学校里的小饭店都如此生存艰难了连买个洗衣机都内心纠葛么？不应该呀，对门糖水铺的老板娘，刚刚换宝马了呢！
打了一通电话，证实并没有人帮老板下过单——“嗯，没收（订金）是吧，我知道了。”
“没收不打紧，我这就交！！”电话还没挂呢，老板就接茬了。
“你到底要交啥？”
“保……保护费啊。”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收保护费的呢？！”不知是语气太急还是这该死的情境下就不该用反问句，老板顿时露出了“果真如此”的表情，非要拉着我回店里好生商量。
“我、真、不、收、保、护、费……”第10遍重复这句话我已嗓子冒烟，老板还给我拿来玻璃瓶装的维他奶。但他脸上的“果真如此”却好像这辈子都不会消失。
“别骗我了。那帮喊你老大的男孩子，都是穿黑色背心、短裤的，还戴银链子。每天吃饭都在说，哪个宿舍还没交钱，老子灭了他们！哪个宿舍又差了几百块，过几天必须收齐……哪个宿舍又特别拽要让他们在学校混不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熟悉的畏缩神情，原来是在港片里被掀翻的小饭店老板脸上见过！
“还有还有……你们每天都拿一大堆零钱来换整钞，电视上收保护费就是有多少收多少也不在乎零钱整钱的！你就直说吧，多少我都交！”
至于那天最后是怎么解释清楚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喝光3瓶维他奶，打出20几个电话，耗尽2个充电宝电量……
总之，老板并没有改掉给我拿最大的鸭腿、挑出汤里的葱末和无门槛8折优惠的习惯，直到半年后他把铺子盘给了别人，回了老家。
后来我也顺脚走到过那间店，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吃一份鸭腿饭配汤，筷子夹起色泽不均的腿肉，勺子剔出漂浮的葱末，伙计把油手在围裙上随便蹭蹭，接过了我递的钱。
那之后我就很少去吃鸭腿饭了。不知老板在不用交保护费的老家，过得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