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节课后,我从办公室出来,下楼时往楼道里一瞥,见王俊涛背对着我,驼背似的弯着腰,大大的脑袋向前倾着,两只手拽着对面张雨泽的一条胳膊。张雨泽满面通红,张着大嘴,身体后仰,两脚在青蓝色的地板上地上滑雪般倾斜向前滑动,那条被拉的胳膊看起来像拉面似的又长又直。
我略一皱眉,本想上去制止,又想何必呢,小孩子淘气贪玩,耍耍闹闹也正常,尤其是小男孩儿,让他们身体里的小火炉燃烧燃烧吧。
于是,转身就要下楼,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拖长了的“啊”的叫喊,似乎蕴含着极大痛苦。我极速转身,只见张雨泽靠着走廊对面的墙,那条胳膊肘支在窗台上,龇牙咧嘴,脸色大变。王俊涛探身向前,一手摸揉着张的胳膊,一手抱着张的脑袋,嘴里嘟噜有声,好像在连声说对不起。
一股无名火起,我快步走过去,瞪圆了眼睛厉声责问怎么回事。
张雨泽带着哭腔说:“他打我!”
王俊涛黑非洲脸上一对大鱼眼忽闪忽闪,厚厚的嘴唇先张开又闭上,欲说还休。
我等了一两秒,又问,怎么打的?
王俊涛又张张嘴,随机轻轻握住张的手腕,举起自己的右手掌侧着往下一压,做刀劈状,说:“我就这么跟他玩儿……”
“是不是玩儿的?”我转向张雨泽问。
“嗯”收起哭状,点点头。
“不要紧吧?”
“嗯,没事儿了。”
“王俊涛,给人家好好道歉!下不为例!”
忽然想起作业,于是又把张雨泽叫过来,严肃地批评他学习态度不好。
他昂首挺胸,双腿靠拢,两臂像木棍般竖立在身体两侧,十指伸展得笔直向下,整个身体呈现一种规矩得近乎僵直的状态,仿佛在告诉我,我一定遵守纪律,我一定刻苦努力,我一定不再犯错,……我是个好孩子!他脸上的表情越发可爱,双唇紧闭,下巴高扬,两个黑洞般的鼻孔朝天,上眼皮低垂,和毛茸茸的眼睫毛一起几乎整个盖住了眼睛,只是偶尔见眼皮突出的部分似有圆球滚动,下面隐约露出一丝缝隙,一点黑色的眼珠在大片眼白间从一个角翻到另一个角,然后迅速向上,捉迷藏般消失后,稍事休息,又像一个耐不住性子的孩子般转出来,咕噜噜藏着身顾头不顾尾影影绰绰地扫来扫去。
我看着他,害怕又奇怪,问:“你的眼怎么了?困了吗?”
“不是,老师!”
“那你怎么像闭上了一样?”
“没有,老师。”微微睁大了一些。
“你全身这么紧张,是怕我吗?我又没打你没骂你,怕我干嘛?”
“不怕。”同时摇摇头。
“你别这样,张雨泽,放松。看你这样子,好像很懂事,但是为什么一回到家就不好好做作业呢?你看看你每天写的字,潦潦草草,曲里拐弯,大大小小,东倒西歪,像一群缺胳膊少腿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同样歪瓜裂枣的小母鸡一样……”
“……”
“以后写好,行不行?”
“行!”声音很大,斩钉截铁般,还狠命地地点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昨天的作业,要不要惩罚一下,你自己说。”
“要!”毫不犹豫地蹦出一个字。
“怎么罚?”
“跑二十圈!”
“好!”
“用不用人监督?”
“不用!”
“那现在就去吧。”
“嗯。”点点头,稍作迟疑,好像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迈脚,然后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楼梯那儿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急促却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