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

闻喜当归

后来,才明白,23岁时候的那次旅行,我们背着补给,贪婪张望着湖光山色,还在叽叽喳喳商量前程路途的时候,他早已爬到山腰,卸下了行囊,跪在一窟面目全非的佛像前,双手合十,选定了人生和归途。

凌晨三点过半的时候,一连串急促的信息提示音隔着枕头,震得耳膜和脑仁几乎糅到一起。我睡意惺忪,一边后悔一边伸手摸出还在吱哇乱叫的手机,没好气地划开了锁屏。

郁磊连发了十几个视频。

他裹着灰旧的僧袍,手持竹篙,站在精心编织却并不精致的竹筏上,比了一个笨拙世俗的拍照姿势。

随后,就是浓重的湖北方言直播。大体的脉络是:万万没想到在北方大山里,也能遭了洪灾,遭了灾来师父派我下山,下山后我来把油盐买。可山下更是洪流涌动,人去楼空,只得空手而还,偏偏又善心大发,沿途捞起不少溺水的动物。

最后一个视频是他和竹筏上猫狗鸡羊的互动,看得出虽然面临断粮,但心态还是稳健。瞥见角落里一只梗着脖子的大鹅,我忍不住调侃:

方丈,大鹅可是会游泳的,您到底是要救它,还是要吃它?

郁磊回了一个摸头笑的表情,尔后又补了个语音,他切换回了普通话,一本正经地说,“我要超度它。”

四点半,手机闹铃准时响起,我挣扎着起了床,收拾行李,赶6点50的飞机,窗外渐渐有了些光亮,或许在这个南方城市霓虹早就杀死了黑夜。

刷牙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给郁磊发了个语音,我说,大家都挺好的,放心。

他也没再回复,不出意外又将和他那漆黑一片的头像一样,沉寂良久。多年过去,我们从追问他在何方山门,到习惯了他在山里所以信号不好所以音信寥寥。

而对“大家都挺好的”理解,也从严谨的过得都还不错变成了活着的人都还活着,最近也没听说新的妄灾。

2012年暑假,我在南方沿海的城市,笨拙煎熬地应付着实习工作,远在北京敲代码的郁磊给我打深夜视频,他狠狠嘬了一口咖啡,然后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劝慰开导。

他说,你要放下执念,无所X谓。

而事实上,几分钟后面露凶光的中年主管隔着屏幕对着他和我劈头盖脸一通输出。

临近春节时我回了老家,告诉郁磊小太妹要出嫁的消息。他给我回电话说项目赶进度回不去了,替他包个红包。

我酸酸地说,她也配?

郁磊在电话那一头咯咯笑,说你还真是记仇。

2004年夏天,因为教学楼施工,我们不得不在学校食堂里补习,准备枯燥乏味的数学竞赛。

唾沫横飞的讲课被一声巨大的轰响打断,就看见搭建在墙体外侧的钢管架构坍塌下来,散落一地,紧接着肥头大耳的后勤主任就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下课!

没过几天,我的朋友郁磊就从村办初中转了学过来,他的父母和做泥瓦匠的爷爷都从楼上摔了下来。那时候街上的大人们都说,幸亏是碰到比较好搞的家庭了,要不得把政府大院闹翻天。

郁磊变得不太说话,住校几天后,又搬出去,住到了同族的叔叔家,那是是他出了五伏的亲戚,也是镇上风头正盛的开发商,彼时正为了学校的施工事故到处奔走疏通。

我们在一个周末下午的篮球场上被一群盲流拦住,带头的是开发商的小女儿,她有一个俗气又容易忘记的名字,沉迷于校园渣滓们非主流的发型,每天都跟着他们横冲直撞,满嘴脏话,嚣张跋扈,惹人生厌,大家都称她小太妹。

一头黄卷毛的非主流适时站出来,指着我和郁磊的鼻子,煞有介事地威胁,搬离她们家,离她远一点,否则。

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感受到威严受到了挑衅,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我和郁磊的衣领,狂吼道难道你们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我平静地掰开他的手,字正腔圆地告诉他:

你是癞蛤蟆,她是癞蛤蟆,你俩是癞蛤蟆过家家,你们一起是癞蛤蟆开大会。

然后,就是一阵拳风袭来,郁磊率先倒头抱头,我也没撑过几秒。

除了挨打,就听见小太妹疯了一样谩骂,大体说我们穷且脏,没有本事只知道念书,念书有个屁用。转头又狂喷郁磊,说不过就是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弃婴,告到北京又能把我们家怎么样。

哦,抱头鼠窜的我终于知道了,原来这才是好搞定的意思。

离开北京的那一天,郁磊给我录了一个短视频。他蹑手蹑脚地敲开部门主管的门,走到面前,跳上桌子,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叠五颜六色,写满符咒的纸,然后庄重地对着他的抛洒出去,再虔诚无比地盘坐下来,对着一脸懵的中年主管念起经来。

我回复了一个问号。

他捂着脸边跑边说,我要超度他。

小太妹认定的爱情并不受他暴发户父亲的待见,据说并未有任何见证,义无反顾跟着黄毛非主流跑去了广东。

结束实习期的我也收到了郁磊邀请同游的信息。他一路自北南下,过了石家庄,我们在山西碰面。

一路寡言少语,但是每次进到山间寺庙,他都兴趣盎然,举着相机认真拍摄,沿途无数个庙宇,让我们一一甄选,仿佛相亲一般。他每每停留,去摸斑驳脱漆的木廊,去嗅杂草里姹紫嫣红的花,最后在古朴慈悲的佛像面前,轰然跪地,恸哭不止。

车停在服务区的时候,我接到假期中止,原地出差赶往长沙的通知。郁磊笑嘻嘻掏出手机,打开定位,发了个朋友圈,当归。

定位的位置是闻喜县。当年武帝刘彻巡幸缑氏,途经左邑桐乡,闻南越破喜,遂改桐乡为闻喜。

闻喜当归,是你还是我呢?郁磊自顾自说着,旋即又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那次分别后很长一段时间未有他的消息。等下一次他主动发来视频,只看见他举着手机进入一座并无牌匾的寺院,七拐八绕后进入古朴雅致的后院,然后悄摸探身进入厨房,嬉皮笑脸地学着掌勺的和尚说听不懂的本地方言。

然后我告诉他,他那任性蛮横的同族妹妹,为了爱情私奔广东后,被他酷炫发型的男朋友用打螺丝的电钻打穿了头盖骨。

郁磊收住了笑容,淡淡地和我告别。

他朝我指了指前方的大殿,说,我要在那里,超度她。

总是记得上学时候,老师曾让我们选定一个历史人物,用一句话归纳他的一生。

我记得我选的是唐三藏。

他骑着白马再次回到通天河边,看见了河对岸踟蹰不前的自己,随即纵马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河水,就这样,超度了自己。

那么郁磊,你该会怎么写自己的一生呢?

像是做了一个梦吧,梦里梵音袅袅听不见人声鼎沸,而梦醒时人声鼎沸皆念袅袅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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