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杨慎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惊,问道:“佥事来之前我从没听过什么五子七煞之名,他们又与我有何不利处?”
“佥事莫急,听下去便是。”朱辰笑意未改,话音却一荡,又从鬼煞毛狗来历讲起:“若说这鬼煞毛狗,几年来,本卫颇撒了些人出去,倒也隔三差五跟上了他的行踪……哎,也伤了不少力士校尉性命,四五年里,有三十多人莫名惨死,心脏眼珠全是不见,想来必出于毛狗之手罢……但他的长相形状,倒也弄了个清清楚楚。”他从袖中拿出张画像,递于杨慎,杨慎就见画像上一人脸上长满黑毛,身材佝偻瘦弱,画像颇为传神,这人眼神飘忽,似乎有一种怯生生情绪溢出画外。他看画时,朱辰继续道:“长相形状,并这几年行迹,是清楚了,但他的来历却还成疑。我便想,这毛狗不会真从天上掉下来罢?就是他真是天上煞神下凡,人间也得有个爹生娘养不是?他一身害人本事,又从哪里来的,总得有人教授吧?我想,查清他的来历,或许能找到其他几煞并五子下落。
“这种毛孩,着实稀有,各地但有降生,都会当祥兆或灾异报上来。我将各地所报,一一查证,自宪庙以来,共有毛孩降生记载九起,其他八个,或早夭,或有健在的也并未离开过出生地,与毛狗形状更不相同,只有宪庙十八年时,江夏降生一个毛孩,自生下来就全身长满黑毛,父母视作妖孽,将他扔于野外自死。江夏有个老秀才,姓莫,他做了本笔记,记此事甚清,那毛孩扔于野外后,却是奇怪,有一群野狗抚育了他,许是当他小狗崽子来着。他是吃母狗奶长大的!
“世间事便是这么离奇,似乎冥冥有因缘系着。修撰应还记得,继晓便是江夏人吧?老秀才笔记中说,他与那毛孩家本是邻居,看那毛孩日与野狗为伍,十分可怜,几次想带回家中抚养,但毛孩总是跑了出去,他平常只能给毛孩一点热食,算是积善罢!可惜,老天不佑善人。继晓暴毙,并验尸杵作及看守他本卫当地卫所力士校尉全都惨死,此种大案,江夏城免不得全城大索。老秀才还会点医术,是当时江夏城颇有名气的医生,家里也开了间药铺,有人就首告他用药毒死继晓及杵作和校尉力士!这种没法查实的无头案子,总得找些冤死鬼顶缸,老秀才被捉了去三审五打,免不得招了,主事人也就葫芦提判了,这是死罪,可怜他上刑场时,孩儿刚降生一月。也是奇怪,那孩儿自降生时,就只有九根指头!”
朱辰嘴角上翘,那种讥诮笑容又是一现,便杨慎,也似乎被这事的离奇因缘震住,显得有些将信不信。朱辰又道:“我刚查出这事时,也觉得有些太过偶然,总是不大可信。但本卫校尉去江夏将老秀才封存案卷全带了回来,里面有当时收缴老秀才笔记遗稿,稿中记道,继晓死前几天,江夏城来了一位肩头上蹲着个雪白鹦鹉的垂髫少女,更奇怪的是,毛孩儿长到四五岁了,嘴里只会呜呜咽咽发出狗崽子叫声,见到少女却突然叫了声‘姐姐’,其后,少女就带着毛狗离开江夏,不知所踪。这一来,便再是偶然,老秀才九指遗孤,也得查知他此后生死行迹。
“毛孩该当是鬼煞毛狗,他的形状行迹,本卫所知已多,可略过不提,垂髫少女便该是秦雪衣,她行迹太过飘忽难以寻踪,也可不提,这老秀才九指遗孤,可查证的地方就多了。当时老秀才妻、子,都问了个流放之罪,流于辽东苦寒地,于当地兵户为奴。傅千户又着人去辽东查他母子下落,老秀才之妻却已死了好多年,而那九指遗孤,据当地兵户说,十一二岁母亲刚死不久,就被人拐去不见踪影。拐子好像是一道人一女子,女子听兵户描绘形状该是秦雪衣,道人么,倒有些像宁庶人老内官描述的李不知。线索又是中断。我又反过来查莫秀才旧案,当时首告他的便是他宗人一个堂弟,首告有功,老秀才家产全赐予了他,这人十几年来倒成了江夏一个大富翁,但今上登基那年除夕,一家老小三十多口在祭祖祠堂里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墙上血写大字云:十八年前,天道不明;小人图财,构陷善人;莫氏秀才,奇冤难雪;神煞报仇,因缘干净!
“这案子最终破了,原来是江夏一伙水贼听人鼓动,除夕夜潜入莫氏员外家中,杀了他们一家,抢了些金银细软。鼓动之人自称与莫员外有仇,叫莫不为,只有九根指头。这莫不为应该就是莫秀才遗孤,到今上登基除夕时,恰好十八岁。当时江夏地方捉了那伙水贼,莫不为却早先走脱了,免不得图形画影,天下赏令捉拿。到如今又是十五年过去,终没拿到他。但本卫手段,自不是地方上能比,既然知道他的形状名字了,且看那伙江夏水贼所供,这莫不为为人行事十分义气,口才便利,又好结交朋友,在江湖好汉道上也很有些名声,本卫那些校尉力士撒将出去,在江湖贼匪中遍打听消息,也终究摸着了他的行踪所在。
“其实,不但刘六刘七起事时有他,便宁庶人招徕鄱阳水贼里也有他。只是莫不为此人,甚是滑溜,混迹诸贼其间,只是摇旗呐喊,并不出头,一看风头不对,便提前先走了。他在贼中也又不做道人打扮,我开始时只追九指道人,倒忽略了他……如何摸清他十余年来行迹,事涉繁杂,也不必说了,只说他近年落脚处,呵呵,倒与修撰近日遇到事,大有干系!”
“有何干系?”杨慎一怔,问道。朱辰却又不答,喝一口茶,几番回味,方道:“去年以来,江淮有一伙贼,突然崛起,横行徐州山东等地。为首一人自称甄公明,顾名思义,他要效法的必然是梁山泊水浒好汉大头领呼保义宋江宋公明了。这伙贼头领有二十八人,取天上东南西北四方星宿为名,称什么‘江淮二十八宿’,二当家‘亢金龙’是个九指道人,嗯,修撰想必知道,他现在应该只剩八根指头了罢?”
杨慎听到此处时,正低头喝茶,突然间心头大震,手一抖,茶盖从碗上跌落地下,却并未碎,滴溜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心里一时间并无忧惧,只是迷茫难以自解,怔怔看着朱辰,便婢女出来重新换了一碗新茶,都是不知。朱辰脸上生出极真挚关切之情,悠悠说道:“还不但是九指……嗯,现在是八指道人亢金龙又叫莫不为的,自江淮一路带人来蜀盯上了修撰,便是鬼煞毛狗也来成都了呢。而且,修撰还不知,你那日在成都见过的花三娘,她也派手下一个女贼叫文雀儿的,早早潜入修撰好友成都府教谕王子庸家里,扮作婢女,打听消息。想来,修撰成都行迹,就是那文雀儿泄露出去的吧,夫人被掠以至锦江江心种种事,俱有此而来。”
他看杨慎神情怔忡,似有万千疑惑要问,略微摇头,道:“修撰还莫急,我等今日既然来了,必然会一一为修撰解疑。其实,花三娘派她手下文雀儿等潜入王教谕家,我等也是到成都后才知道的,并非我等纵贼掠了夫人,修撰切勿多心。”他先解杨慎心中一重疑惑,为他安心,又道:“若说这花三娘啊,我们能缀上,也与‘五子七煞’事有些干系。蜀中蓝廷瑞等贼起事前,不是有巫女起灵么,后来我着人去查着巫女来历时,却发现她已死了。死前一天,有人看到花三娘是最后接触巫女之人,当夜并留在巫女家中;而那巫女死法啊,后来杵作检查,无病无毒,面极安详,只腹中内脏如泥,就是先帝刚即位时继晓死时形状。报上来后,我不免心疑,又着人查花三娘来历,这妇人来历……竟神秘的很。似乎不是汉人,出自川贵滇三地交接深山中黑苗,几年前突然出现于川江各码头处,用了些手段火并了当时掌川江各码头的老舵主,成了新的川江水路码头总舵主。有人传说这花三娘原是黑苗苗寨蛊娘,她半边脸上伤疤就是种母蛊时所留;还有人说她与……这传闻太无稽,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