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高考 (小说)

高考 (小说)          作者   金弢

写在前面:

建子很小听大人说过一句话,叫作: 上京赶考!

中国历朝有科举制,这是富有阶层和贫困庶民的后裔,其人生中公平抗衡的契机,是平民百姓子弟扭转命运,摆脱社会底层,跻身群英的一次公平合理的决斗; 大考临头,金钱、权势均退居后位,知识脱颖而出,考生凭藉自身的真才实学,来定位自己的前程。教育是一种资源,一个民族的优质教育更是金贵稀罕。

十年动荡,斯文扫地。1977 年的初冬,是文革后首次高考。高考承载起公平与梦想,知识被重新赋予了价值与尊严。由于 11 年的积压,全国考生 570 万之强,而录取名额仅 27 万人,录取率低于 5%。那年高考创造了中国现代大学教育史上空前绝后的最低录取率。

一九七七年的冬天,中华大地响起一声如同冰封中的春雷,这是中国历史至今唯一的一次冬季里的春闱。忍受了十一年的苦苦等待,举国热血青年终于迎来了一显身手的机会。在百万考生改变人生命运的关键一刻,他们有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改写着中国教育史上新的一页:有人如鲤鱼跃越龙门,有人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窝窝飞出金凤凰; 但是,更多的考生却经历了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无限的、泪水浸透的遗憾······

然而,建子是命运的佼佼者、时代的宠儿:一九七八年二月的一天,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北京飞往吴江省分水镇,一个二十二岁的插队青年,命运由此改变,他成了省里的外语状元、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这里讲述的是建子的故事、他所生活的时代,这些于眼下的青年人是陌生的; 文革、插队、政治审察······虽然这些历史掌故和时政已变得遥远。然而逆境自强、不屈不挠,高考历经一波三折,最终金榜题名······自勉自励的奋斗精神历久弥新,读之让人动容。

教育不仅意味着知识,更体现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思维、境界和文明的标志。有书读不一定意味着命运的好转,没有书读也不意味人生就此失败; 然改变人的一生,高考就成了一条登越社会阶层的天梯。中国历朝历代以来,科举制、高考是最公平、最透明的攀升途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读书进仕根植于华夏文化,形成了久远的尊师重教的文化传统。

人可怀梦想,并为之奋斗;国家要强盛,不免需要代代人的砥砺拼搏;没有励志汗水的铺洒,拓不出一道人生坦途。请您走一趟小说主人公的心路,那是一条

艰难的求学路————七七高考,他差一点错肩而过

那年,一切书籍,无论是老书、旧书、哪怕是破烂残缺、破四旧的残余,都成了高考复习的至宝


一、 高考前的不测

时光回放到四十三年前。 一九七七,时已入秋,恢复高考的消息来得那么突然,考试的复习准备进行得那样风风火火,以至于建子若晚了一天回生产队,那年的高考他将错失良机,或许往后的人生道路会面目全非。

农时节气已过了白露,临近秋风。秋分对晚稻是一个关键的节气,农谚道:“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晚稻必须在“秋分”之前拔杆抽穗,若赶不上这一步,过了秋分晚稻就是抽了穗,因气候转冷,稻粒不再灌浆,就是留在田里也是白搭,只浪费耕地。这时的气侯已明显开始转凉,如若碰上雨天,那更是一潮秋雨一潮寒。但是这个季节一旦遇上了“秋老虎”,气温会骤然上升,无异于仲夏。一九七七年的初秋就赶上了这么一种天气。

每年在晚稻开镰之前,是一个农闲空挡,生产队里的新建粮仓因农活紧张,整个夏天一再拖了下来,未能完成。然而晚稻收割在即,仓库的竣工已迫在眉睫,正赶上了几个好天气,队里决定抢时间把仓库建完,晚稻进仓。也是因为接连几天的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气温的急速回升出乎了意料。

那天正是仓库完工最后一天的活儿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雨。为了抓紧时间在天黑之前给仓库上椽盖瓦,以防雨水淋倒了泥墙,为了省时间,那天中午全班人马都不回家吃饭,由人送来工地。几年的插队,建子已习惯了夏天“双抢”不戴斗笠、不穿上衣,也是为了“心红志坚”,决心向贫下中农学习,“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上身晒得跟“黑绷筋儿”似的,雨点儿打在背上啪啪响,连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阳格外毒,把他多年在农村破天荒地晒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为了钉椽子、上瓦片,他一整天地留在了房顶。为抢雨季,社员们连休息也放弃了。

那天回家到了夜里,建子的上身,特别是脖子和前胸像馒头一样地肿起,根本无法就寝入睡,第二天出现奇痒。那正是复习考试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建子跑了几趟公社卫生站和镇医院,都因缺药无法治疗,医生一并建议他回老家城里就诊大医院。建子想到了复习考试正缺材料,能否顺便回城一趟,趁看病借机找些参考书。病发一周后他例外地向队里请了假。知青们正常情况下一年只能两次回城探亲,除了国庆就是过年了,平时不准回家,谁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响不好,妨碍了将来的招工或上调。

二、 一念之差报名榜无名

这一点建子几年来特别注意,遵守纪律,这一回是因为高考,有点豁出

去了。 回到城里,他一边去省里大医院认真治疗,一边全力以赴复习准

备。那年国家是临时决定的恢复高考,又要赶在第二年初春开学,所以

谁也没有想到报名程序会进行得那么迅速。时过一周,常规治疗并没有

显著效果,而建子又不能过长地留在城里。一是时间久了怕影响不好,

再则他心里牵挂着考试报名。没想到在他滞留城里之际,乡下的考试报

名正进行得轰轰烈烈。

在建子的敦促下,医生使用了激素可的松,才见疗效。

建子终于能归队了!虽然山村离城里只有两百里地,但因为山里山、湾

里湾的,长途车蜗牛般地要跑大半天,回到生产大队太阳已经擦上了西

山之巅。还没来得及进村,他在村口的公路上遇到的村里人无一不对他

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考大学报名早就结束了!” 因为建子

在县城当过民办教师,而且生产大队三十几号知青中是难得的高中毕业,

所以社员们都知道他这回大学是非考不可的。

建子一听村民这么说,而且不是一两个人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还听

说了县里招生办曾来过公社动员,这回公社的报名点设在镇上。听到此,

建子不由将行李往公路边的农家一扔,连村都没进,调过头,对着长途

汽车刚驶来的方向,疾步小跑地又折回了镇里。十五里的路,不到一个

小时他来到镇中学。

找到报名处,学校负责报名的老师说:“今天是报名最后的一天了,而

且不到一个小时报名就将结束,要下班了,名单已张榜,贴上了墙。”

建子赶紧填好报名表,那位老师直接就在墙上的大红纸上用毛笔在名单

最后添上了他的名字。

建子看得清楚,每个报名生都有编号,已经 565 个,他的报名号即是 566,

这个名单在考试的整个过程中一直贴在那里,这是建子他们周边几个公

社、好几十个生产大队的全部初考生。 经过初考,进省里参加复考的,

这 566 名考生中只留下了不到五十。

建子真是万幸中的大幸! 在命运转折的关键一刻,他赶上了报名,最终

没有辜负幸运之神的眷顾,终于考出了省里拔尖的好成绩。

三、 考卷阴差阳错

那次初考加复考的整个过程,幸运之神一直没有离开建子,整个考试从

头至尾极其顺利,他非但没有紧张的感觉,而且一直是一种快乐的享受。

建子在外语学校学的是英语,报名加试外语报的也是英语,初考和复考

一样,有资格考外语的前提,是要先通过文科考试。初考的各门专业对

建子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的简单。因为实在简单,使得他事后都记不清考

了些什么。唯一还记忆犹新的是考语文解释词义时出现了“瞻仰”二字。

而且他的外语加试,初考和复考都是两个考官一个考生,并且初考还弄

错了考卷。考官拆封发现给的是中专考卷,而建子要考的是大学!卷题

自然简单,提问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做什么的?之类。建子

花了十五分钟写完答卷。考官如实地记录下一切。

如若考错了就过去了,考官没有多想一层,就此了事,没有想到马上打

电话去县文教局报告情况,都很难说建子这次考错了题,结果成绩会怎

么算!两个考官一人看着他,另一个十五分钟后打完电话回到考场传达

县文教局的决定,让建子去县里补考。因为此刻全省的初考统一时间都

已结束,这就是说考题已经公开,但因为开考到现在建子一直没有离开

考场,没跟外人接触,文教局吩咐两位考官看好他,马上一起坐长途汽

车赶去县里,形同 “犯人押送”。

一个半小时的长途车,到了县委径直进文教局。局领导,一个男的,瘦

津津的,五十上下,迎接了他们。两个考官把建子交给了县里,打了声

招呼转身赶车回镇里去了。那领导从文件柜里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

当时日光已经偏西,办公室不那么明亮。建子管不了这些,一头扎进考

卷,耳朵听到领导吩咐考试为两小时。他花了五分钟把考题先通读一遍,

觉得胜券在握,不到一小时答完,剩下的时间便是检查,来回几遍看不

出太多问题,提前半小时交了卷,还发现了考题有两个拼写错误,可见

当时考卷出得多么匆忙。

考完试天已黑了。局领导当着建子的面把考卷封好,锁进文件柜,然后

给他开了一个介绍信,让他当晚就住县委招待所,管一顿晚饭和第二天

的早餐,并吩咐他,明朝吃完早餐马上来办公室,因省里招生办有一辆

小吉普要去他镇上,他可以搭车。当建子在镇上下车时,有人认出了他,

后来以讹传讹,称他是重点考生,用小汽车接送去县里特考。结果建子

考进了重点大学,这一谣传成了事实。

然而,那天夜宿招待所,又是建子后来人生十字路口至关重要的一步。

建子拿了介绍信去招待所,房间里已住上了两位成年人,四十出头,正

争得面红耳赤,他足足站了五分钟才理他。建子把书包放在三人房靠门

口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细听他们的争论,才明白他们的话题是有关相对

真理还是绝对真理。其中一位继续高声据理辩争:“黑格尔说过,人一

辈子不可能两次跳进相同的河水,因为水不再是第一次的水,时间也不

会是同一的时间,所以真理也不会绝对,万物都在变化; 今天的真理或

许到了明天就变成了谬误。” 他还说,伽利略的名言:昨天还是清水一

杯,今天水里已爬满了小虫,因为人类发明了显微镜。

后来建子得知,两位均是大学老师,一个是海州大学的哲学老师,另一

个是吴江工学院的哲学老师,都是这次省里招生办公室下到他们县里来

蹲点的。其中那位吴老师第二天跟建子一同吉普车去了镇里。路上他们

一个多小时的交谈,吴老师对建子有了很多了解,还把海州住家的地址

给了他。那年高考完毕回家过年,建子还专程拜访了他。

四、 幸运之神的宠儿

建子的初试毫无疑问地通过。到了省里复考,他们县里其中的一片,差

不多七八个公社合起来在他们镇里设考场。轮到英语加试,他又是唯一

的考生。省里派来的监考老师,估计是哪个大学的,人特别地友好耐心,

说话轻声,生怕让考生紧张,其实就是怕建子紧张,非常爱惜年轻一代,

这样的良师益友让建子后来一直感激在心。开考前,那监考把什么都交

代得清清楚楚,还强调,有疑问随时可以提。他指着黑板上的大挂钟说:

“考时为两小时,也就是这根短针绕两圈,等一下从两点开考,时针到

了四的时候,考试就要结束了。” 建子并不觉得这种连小学生都明白

的解释是多余的,而是感到心里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他的老师守在他

身边,从精神上在支持着他。

建子注视着时钟,期待着监考宣布开卷,在将近两点差一分时,他已宣

布开考。能赢得这一分钟对一个考生而言,是何等的正能量!这是一种

多大的鼓励啊!

建子打开考卷,按惯例先通读一遍,发现这回除了必答题,还有附加题,

是用英文写作文,满分加十分,命题是:When I sing the song: "The

East Is Red"。他把时间一分为二,一小时做卷内题,一小时做附加题。

做完正题就不停地写啊写啊!文章开头他用了:每当我唱起《东方红》

的时候,“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 的字样,几十年后一直历历在目,恍若昨天。他把插队几年跟同

学用英语通信的全部功夫都用上了,一刻不停地写,根本没有再回头检

查的时间了,马不停蹄地整整写了六十二分钟,因为监考看他写得停不

下来,不忍心打断他,两次犹疑,超时了两分钟。

建子也注意到了时间,于是主动收笔,把满满四大张的草稿交了上去,

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后,他去向吴老师道别,得知,他附加题满分,卷

内成绩 97, 总分 107 ,成了省里的外语状元!

其实在建子的作文写到一大半时,县广播站的记者已在考场外伫候采访

了,他们期间让一个县里的英语老师进来瞄了一眼,想知道建子在写什

么,那英语老师说不太看得明白,好像是叙述家史的话题。这位英语老

师建子认识,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跟爱人是上海外语

学院 68 届西班牙语系的毕业生,为了坚持两人要求分配在一起,结果

分到了镇中学。四年西班牙语学非所用,老大不小地重起炉灶开始学英

语,现学现卖,活得很累。

那年高考文理分开,政治、语文、数学两科统考,理科加理化,文科加

史地,而在考史地时建子捡了个大便宜,原因在地理的考卷中,出了一

道空白地图,需要写出地图上的城市、河流以及四周连接的标记。因为

建子是学英语出身,加之七十年代熟读 《英语 900 句》,对美国地图可

谓了如指掌,尤其是美国与加拿大之间那条人为笔直的国界线是世界独

一无二的,一眼就能确认是美国版图。几大城市和主要的河流,下方的

国家与海湾、两边的大洋,建子均悉数知晓,就是须用中英两种文字标

明,对建子也是易如反掌。

还有,这回高考不光是考地理碰上了建子的强项占了便宜,同时他丝毫

没有复习的数学也是歪打正着。因为恢复高考的通知是那么的唐突,所

有的考生都来不及全面准备,所以一开始建子就当机立断,考前不复习

数学了,他要把时间和精力首先放在几门文科上,尤其是突击加强英语。

他想过,他考的专业是外语,其他的科类他得过且过,求个及格就行,

但是外语他一定要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三年高中,建子基本上没怎么好好学数学,这不意味他不喜欢数学。读

初中时他最好、也是最喜欢的课就是数学课,经常自学到半夜,当红太

阳广场夜里最后一次敲响 《东方红》为止。 那次上高中他去报到是一

个下午,他来到学校门口,看到了写着 “海州外国语学校” 七个大字

的校牌,顿时肃然起敬,他默默地伫立许久,心里暗暗发誓:“我会对

得起你这块校牌的!”

五、 痴迷英语无以复加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建子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地学英语,其他所有的课

则作为附带,包括语文。这种偏驳他后来想来是何等的无知和荒唐。一

个连祖国语言都掌握不好的人,何以学好一门外语?!然而那就是一个荒

唐的年代,“读书无用”盛行,又有谁能给他指点迷津?! 无论是语文

课还是数学课,课上建子一概低头背英语单词,语文课考《桃花源记》,

他连一遍预习的时间都舍不得,直接参考,结果刚好考了 60 分,语文

老师事后说他:我就不信你学得好外语而学不好中文! 我只能给你一个

“刚刚及格”。建子答:“考前我一遍预习都没有。考了 60 分我心满

意足了。”

数学课也是一样,除了必交的作业外,平时建子从来不碰数学书,上课

也不听讲,到了考试前突击三个晚上。因为初中基础好,几乎是自学把

整个学期的课程全部弄懂,考试除了 Cos.30 度是正负 1 弄颠倒了,其

他全对,考分班里第一。数学老师因为建子平时不爱学数学很不喜欢他,

但考试总结课上不得不提到他考第一,但数学老师把建子的考试成绩强

调说成了认真复习的重要性,只字不提建子平常对数学不闻不问。下了

课老师找他谈话,说他大考虽考了 99 分,但年终成绩也只能给他 4 分。

建子说: “除了英语,其他课 3 分足矣。” 把老师气得不轻。

然而对英语建子可谓是废寝忘食!只要父母没下班,就是再饿再晚他从

不做饭。冬天早上五点就起来早读英语。七十年代住的平房,冬天室内

室外一样冷,南方又没有暖气,早读时脚冻麻了就不停地拍地。那时的

房子里外间和邻居都只隔了一层板壁,怕吵了人家,就去路灯底下读,

还为家里省电。手冻麻了没有一双手套,身上除了棉袄也没有一件大衣。

自己家里买不起半导体,趁着同学聚会去省委干部子弟的同学家打扑克,

从头到尾就守着他的留声机,听了一个下午的林格风英语。无论家境再

差,建子一直苦学不辍。

在学校,因为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她的大学同学正好是建子初中的英语

老师兼班主任,一经推荐建子又当上了高中外语课代表。这样,无论是

虚荣心也好,是自尊心也罢,建子觉得自己的英语水平要高出其他同学

就理所应当的了。遇上老师的孩子有病去医院无法来校,他给同学们听

写和布置作业就习以为常了。那时,每到放寒暑假之前,学校已把新学

期的英语书发给了学生。建子利用假期,把书里十五课全部自学完毕,

课课倒背如流,到了开学,上课成了他的复习,主要精力他已转到了原

著的课外阅读上了。

这次高考考数学,出了两道偏题,但其它的考题又是异常的简单,所以

简单题大家基本完成,而两道偏题是微积分,那时是大学的课程,所以

谁也没做出来。像建子这样数学没好好复习的,只凭高中时还记得的基

本功,于是跟大家一样,只做了简单题,成绩也跟大家相去不远。整个

县只有建子公社的一个女生做了,而且还做对了,后来她考上了清华大

学。读完大学三个学期后,时逢农忙“双抢”,建子回生产队帮忙,听

说了那女生的爸爸是设计富丽江水库的工程师。每逢暑假,女孩子去父

亲工作地,她爸就教她学数学,就这样把微积分也学了。

六、 高考体检是个坎

在县委招待所认识的吴老师,回海州过年建子拜访了他,这样就提升了

他们间的关系,从普通的熟人亲近成了朋友。从高考情况的发展看,这

次家访成了建子高考“生死攸关”的一个坎:

虽然大学尚未开始招生,但县里规定,复考成绩及格的先进行体检,这

时建子的外语口试通知也下来了,这说明了他的外语笔试已经及格。体

检和外语口试都设在县城,离建子生产队有两个小时的长途车路。为了

照顾分散在全县各地的考生不跑县城两趟,所以体检和口试安排在前后

两天。考生住宿县里提供,铺盖自带,安排在学校的教室,把课桌和椅

子拉在一起当通铺。能住上砖墙的教室,已算优越条件了,不说农家的

考生,就是建子他们知青,碰上“双抢”遇到离村偏远的田地为了节省

时间不回家,反正凌晨两点就开始拔秧,往往带上干粮就在山里的牛棚

里熬上五六个钟头。这回考生带着棉被,往光桌上一铺就是床了。

各路考生到了县城集合完毕,分配好住处已近晚餐。建子他们那一拨有

七八个知青,有人提议晚饭下餐馆,“敲瓦片”,现在叫作 A A 制,

而那些农民的后代,各自拿出干粮就在教室里吃起了晚饭。

第二天是体检,在县医院进行,医院除了急诊,停业一天让给了这些体

检生。能否通过体检也是被录取的一道关卡,而且还把关很严。不光是

那年考生如云,竞争力强,录取名额比例少得空前绝后,更主要的是国

家需要德、智、体全优的大学生。有些检查项目无关紧要,譬如近视眼,

但内脏器官有问题不行,包括血压。建子这一辈子那次还是第一回量血

压。

医生给他反复量了几次,就让他暂时到一边等着,其他的考生量过血压

都去检查下一个项目。建子觉得纳闷,又不敢问,第二次量完后,他听

医生跟另一个轻声嘀咕:“还是太高。” 医生这时建议他出去透透冷

空气。建子想到了高血压,尽管那时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听说过,

反正不是件好事。他来到室外,时已入冬,他身上穿衣单薄,故意不套

上棉大衣,以为气温冷一点会降血压,还尽量大口地作深呼吸,其实这

种竭尽全力的深呼吸运动,他事后想来或许还会增高血压。

直到很后来读完大学才知道,他的血压偏高是遗传的,父亲就是偏高。

在外面冻了那么二十分钟觉得这下一定合格了,回屋一量果真正常了,

建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去参加下一项体检。得意了好一阵子,开心劲儿

还没过,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又叫回去量血压。医

生说还得量一次,建子说刚才不是说正常了吗?医生答:“是怕你紧张,

刚才故意说正常了,好让你放松情绪。” 一量,还是超标。

她们找领导去了,找来的领导建子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省招生办的

吴老师。吴老师对建子视而不见,形同素不相识。建子多么想求求吴老

师帮个忙,开恩让他过去,他虽没开口,但用极其巴望的眼神一直看着

吴老师。见他接过医生手里的体检记录,耳语了几下走开了。医生转过

身来说,最后再量一次,希望这回好起来。量完后在建子几乎祈求的目

光下,医生喃喃自语到:这回好点了,让他可以离开了。建子神情疑惑,

心情万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过了还是已被淘汰!

这份担忧一直折磨着他,直到建子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上北京报到前,

他去吴老师家告别时才知道,上压标准不能超过 140,而他超出了 2 、

3,省招生办觉得他是难得的外语人才,省里拔尖,就跟体检组心照不宣

地通融了他。建子是何等的幸运!!真是一念之差,七七级北外德语系就

没有了他的名字!那他后来的人生又将会怎样呢?!读者可以想象。他

的感激之情一生将是何等的无以伦比!

接下去一天是口试。他们近二十个考生中,包括中专,建子跟一位海州

李姓考生水平跟其他人明显地拉开距离,那位李同学后来考上了海州大

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们俩对这次口试尤其重视,口试之前他们就开始

用英语对话了;他俩也特别紧张,因为觉得自己的笔试不差,认为录取

问题不大,就怕这次口试砸锅。李同学比建子更为小心谨慎,提前到了

考场去查探考官是谁。建子一到考场,那位考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冲着建子迎面跑来高声说:“考官是那个大光头,我知道他,他是海州

外校的老师,原来是海州大学毕业的。”

建子没向李姓提起过自己毕业于海州外校,他更不知道这个光头老师就

是建子的班主任。建子在他手里当了高中最后两年的英语课代表,他可

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啊! 不久前,建子还基于老师在文革中的受难,把他

当作原型写成了小说《刘宝老师》。建子一听是他,心里不禁暗暗大喜,

想到首先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就是不袒护他,也起码不会刁难他,

建子会凭自己的实力考出好成绩!再者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毕竟知根知

底,心中就有了底气,一下子信心百倍。虽说离校四五年了,但每次回

海州探亲都会去看他,还主动跟老师用英语对话,对他的口语老师是了

解的。

果然建子考得出色,除了“委员会”一词的重音读错,其他全对,特别

是最后用英语足足十分钟的叙述给三个考官印象极深,当之无愧的满 5

分。说到此,我们可能会觉得建子真是个幸运儿,的确是这样,那么多

的巧合又遇到了那么多的好人,这或许就是命。

因为考试,建子已经好几天没回“知青点”了,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

住处,没想到秋仙来了。建子在知青点住了那么多年,秋仙还是第一次

来他的住处。秋仙小建子五岁,刚落户到大妈家,秋仙还是个小姑娘,

还不懂事。秋仙上面除了大姐、二姐,还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哥。建子落

了户,大妈就像家里多了个孩子,这样建子排行老三,两个姐姐都已出

嫁,每到开饭,家里成了一家四口。偶尔有了肉菜,秋仙想吃,就要去

夹,哥哥秋林就会用筷子敲敲秋仙的筷子,说:“肉是留给建子哥吃的!”

房东大伯在外地工作,平常秋仙跟妈妈睡一张大床,另一间,建子跟秋

林各睡一个单人床。每隔一两年,大伯回家探亲,秋林就去出嫁本村的

大姐家打地铺,大姐家住二楼,是地板。秋林把床让给妹妹,这样,建

子跟秋仙就睡在了一个房里,如两小无猜。第一夜秋仙来睡觉,建子已

上床坐在那里看书了,秋仙莞尔一笑,纯洁得恰如一湖清水。

秋仙本来就生得白净,在乡下很抢眼,因为家境好,她不须去生产队干

农活,是个地道的学生。今天秋仙的来访完全出乎建子的预料,他今天

才发现,秋仙不但依然那样的白皙,好像也明显地长了个子,身体变得

丰满,前胸也开始隆起。她进屋来,叫了一声 “哥哥”, 就站在那里

憨傻地笑。建子问她今天怎么成了稀客,她说妈妈让的,大姐早就让她

来过好几回了,她不敢。建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起大姐时有不吝地跟

他开过玩笑:“你以后就别再回海州了,留在家里给妈妈做儿子好了。”

建子难为情地笑笑答:“从来的头一天起,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儿子。”

秋仙坐在那里也不喝水,神色怯怯地看着建子,轻轻地问:“村里大家

都在说哥哥你这次大学考得不错,是真的吗?考上了,你一定要走吗?

走了以后还回生产对吗?” “会的,我真考上了,一定会回来看你,看

妈妈、哥哥、姐姐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建子后来想,倘若文革晚结束五年,他或将对往下的人生会有另作安排,

命运的变数很难说。

七、 金榜提名

在建子下乡的第二年,县中学因为英语老师短缺曾让他去担任民办教师。

建子因害怕将来被拖在农村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城,为了救急勉强地答应

帮了一个学期,那段经历他写成了小说 《圣力姑娘》。

考完试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前有一段沉寂的时间。不久整个公社已传得沸

沸扬扬,都说据内部消息建子已考上了,只是录取哪个大学尚未决定。

建子去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那里探过口气,问他自己这回能考上吗?

由于平日里建子时不时地参与公社的工作,跟党委很熟,姚书记对他也

不守口如瓶。他一句:“连你都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 给他实实地

吃了定心丸。

这回县中学的英语老师流产需要代课老师,校长又想到了建子,打下包

票,入学通知书一下来他就可以走人。这样,建子第二次来到了县中学。

那天傍晚,录取通知张榜的情景实在让他没齿难忘。

虽然还是冬天,但已经到了二月,大地开始回春。考完了大学,人一下

子彻底松懈了下来,自从懂事以来,那是一生中建子难得的一段不看书、

不学习的时光。该学的已学了,该考的也考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等

通知了。那些天,白天上完课,晚上的他便百无聊赖地去县镇闲逛。

说是县镇,因为分水镇在 1950 年代末还是一个独立县,它有一千三百

多年的建县史,后来归入桐君县成了县级镇,是个经济发达、人丁兴旺

之地。每到红日西沉、晚饭前后,镇上的那条主街热闹非常。每到晚上,

无所事事的居民便会来这里走走。分水镇今日已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制

笔之乡,承接着全世界 90% 以上的制笔任务,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铺天

盖地的出口制笔产品全是来自分水乡。

在建子离开农村三十年后,有一次德国电视台为了追踪拍摄他的生平记

录电影 《人生路漫漫》,他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插队山村,发现村里

现在的各家各户几乎都是一个微型制笔厂。家庭主妇一边做着饭,一遍

开着压膜机生产笔套。

一天,街上一下子轰动了起来,不少人奔走相告,大声嚷着:“张榜了!

张榜了!”

建子朝人群热闹处走去,镇中心热闹之地是一家餐楼,门口挤满了人,

餐楼大门左侧是一块宽大的黑板,平时镇政府有重要的安民告示都张贴

在此。这时,黑板前已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建子视力不好,平

常戴眼镜因为怕难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看见了榜

上写着这次考上重点大学的名单。这是他所在的、加上毗邻六个公社已

被录取的三名考生,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跟其他两名用金色的颜料写

在大红色的光荣榜上。文革期间,他偷偷读旧书,曾上百次地读到过“金

榜提名”的说法,今天这一回他有生以来真的亲眼目睹了。

第二天中午他从公社领取了入学通知书,之前建子早有打算,一旦真的

考上大学,他一定给家里发个加急电报,因为他知道,加急电报是用大

型摩托车送去的,如雷轰鸣的马达声会唤醒整条街里左邻右舍的注意,

街坊一定会蜂拥而来,看个究竟是何事送来了加急电报。他要把这一好

消息向全世界宣告,为父母争光,这是光宗耀祖的喜讯!

建子来到了方圆十几个公社独一无二的镇邮电局,袖珍邮电局长听说这

次入考的“大秀才”来发电报,立即从后面办公室赶来前台,问他考去

了哪儿。建子说北京。他马上说北京大学不错。建子说不是北京大学,

是北京外国语学院。那时乡下不少人以为在北京的大学就叫北京大学。

那位局长问他考上了什么专业,建子说德语,他问建子原来学过什么,

建子说英语; 局长说,那就不用学了,德语英语一模一样。进了大学,

建子发现哪有这么回事儿!

从邮局出来,建子碰上了他们公社的团委书记,因为公社党委就设在分

水镇上。她是毕业工农兵大学生,那时公社团委扩大会议建子时有参加,

因工作之故自然很熟。一见面,她很兴奋地冲建子喊: “小杨,听说你

考上了,这是我们公社的骄傲!姚书记说公社要给你举行欢送大会。是

哪个大学?” 建子答:“是北京外国语学院。” 她问:“是一外还是

二外?” 建子一无所知,便拿出信封给她看。她说如果没有注明二外

那就是一外了。进了大学建子得知,北京果真有两个外语学院,二外归

属北京市委,他们北外和北京外交学院直属外交部,是后来改为隶属新

成立的国家教委,最早的白堆子北京外国语学校也破格提升为北京第三

外语学院。

然而到了北京,在学德语之前,建子这样的南方学生首先要学的是普通

话,因为整个学生时代,除了高中语文老师用的是不标准的海州式普通

话以外,其他老师上课无一不用海州方言,而更多的老师连海州话都不

会,直接用县城里的乡下话讲课。建子他们那一代能听懂普通话,首先

得感谢听了十年的八个革命样板戏和《地道战》《地雷战》《鉄道游击队》

等革命传统电影。

八、 三生有幸进北外

1977 年的国情,虽然是新生入学和将来毕业分配,一切根据国家需要,

人人服从组织安排。然而那年报名参加高考时,国家还是让考生填写了

一张志愿表。除了自选专业,报考的大学有四个选项。建子选择了英语。

对学校的挑选,根据当时打听得悉:1977 级,北外在吴江省招的是德语

生,上外只招法语生,只有海州大学招英语生。建子的第一志愿就填了

海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没有第二志愿,在栏目里仅写了:继续安

心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他这么说,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种无奈,因为他确实不知道

该做什么样的第二选择。几年身处偏远山村,近乎与世隔绝,写封信回

家,虽只相隔两百里,邮差会走上一个多星期,对外界,他已是孤陋寡

闻。再者加上几年的历练,建子的棱角已被磨光,除了希望继续学英语,

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他考大学的心理底线是:万一没得学

英语,其他学什么都行。当时就是不甘心 “扎根农村一辈子”, 只要

有书读,读什么无所谓,就是让他去农大,他也会欣然接受,他不是几

年来一直在跟土地打交道?哪怕就是让他学畜牧专业,他也去,他又不

是没在生产队养过猪?将来就做个养猪专家吧!只要这辈子读过了大学,

建子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

1977 年那一级,凡是重点大学都要提前政审。建子的政审在镇上已传得

满城风雨,而他却闭目塞听,一无所知,这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几年来,

公社大队有什么会议一般都有他的份,这回或许因为政审针对他,就瞒

着了他。省招办、县招办、公社党委一起来建子的大队。村里的党支书、

管知青的、生产大队长、小队长、知青带队干部、大队妇女队长、贫下

中农代表、知识青年代表、还有建子的房东等(连大妈都瞒着她),十几

号人开了一个评议会,队里会计还出示了建子几年的出勤工分册。听说

说的都是好话,后来建子听吴老师说,评议结果三句话:政治上努力要

求上进;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怕苦、不怕累,积极参加生产

队劳动。

建子的带队干部杨伯伯,评议会后感慨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表现不错,

但没想到你在生产队参与了那么多社会活动。杨伯伯是转业军人,参加

过抗美援朝,是个思想红极、能替国家解难分忧的老共产党员。1960 年

代为了响应政府精简干部的号召,主动“退出”吴江省公安厅,提出回

北京通县农村老家务农,带上了新婚不久的吴江灵山县农村姑娘杨妈妈。

建子付梓的小说《老杨伯伯》,就是源自这一段真实的故事。后来落实政

策杨伯伯回到海州,被安排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但杨妈妈带着两个年幼

的儿子一直留在北方农村。建子考上北外后,一个星期天乘坐远郊长途

汽车专程去看望杨妈妈和两个孩子。

虽然当时学生非常清贫,因几年农村的插队经济上曾独立过,建子等其

他同学已不再习惯向家里要钱,坚决拒绝父母家人的一切经济资助。学

生的助学金 20 元,其中 18 元已上交供给制的伙食费,剩下两元零花钱

是每月的全部开销。平时舍不得坐车进城,更甭说零食了。建子忍痛买

了车票和点心去探望杨妈妈,插队几年杨伯伯对他的好他一直铭刻于心。

人是应该感恩的,要知恩图报。

杨妈妈一家生活实在太苦,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见到点心不顾一切地抢,

想象得出,这种最便宜的食品他们又是多么稀罕,又正是 “孩子上腰,

吃饭求饶” 的年纪。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简易土房,周围是一片冬天

北方农村的灰色,屋里连个厨房也没有,唯一用来吃饭的就是炕头小桌。

炕前有一煤炉,埋在地下,挪开铁板,下面烧着蜂窝煤,热气正好暖炕,

就地架个锅,杨妈妈就这样炒菜。建子是不速之客,家里最好的招待就

是土豆加白菜,杨妈妈要出门买肉,建子死活拦住,否则马上要走,杨

妈妈才算放弃。主食是现成做好的冻在屋外的窝窝头,兑点白面,已是

家里招待嘉宾的上等食品,不难想见,平日里连这点面粉都舍不得。虽

是土豆丝,但杨妈妈炒得非常精致。

到了返程,杨妈妈送得很远,真是十里长亭,一程又一程。物质虽匮乏,

但人情浓厚。不久杨伯伯来信,感激洋溢,说家访是看得起他,称建子

不忘贫贱交。后来杨伯伯回北京探亲,不辞路遥,带儿子骑车去北外,

还给建子买了十元钱的毛毯,这是建子半个月的伙食费啊!杨伯伯自己

一辈子从未有过这等奢侈。他叮嘱建子:“不是我在给你垫底,我是真

心喜欢你的好学。” 当知青带队干部也是杨伯伯自告奋勇主动提出来

的。

后来直到建子读研时,杨伯伯才解决了两地分居,杨妈妈带孩子回海州,

没有住处,一家人挤在仓库里; 到了第二次去看望他们时,一家人挤在

城隍山脚下的小平房里。直到很后来建子去德国后回国探亲,杨伯伯一

家才搬进了江边高楼。

北外七七级在吴江省只招三名德语生,整个吴江省只有一人报考德语,

成绩 5 分,是百分制的 5 分,校招生办决定从英语中挑选,海州市及海

州地区六个县挑了一个,建子是三生有幸; 洪波地区挑选了两个,一个

女生、一个男生。

去建子省里招生的老师是他后来的班主任和德语启蒙老师庄慧莹的爱

人、东欧语系的徐老师。徐老师从来和蔼、谦逊,建子进校那年德语还

是一个专业,编在东欧语系。他们入学第一年,建子组织班里同学去西

院上家看望庄老师,他顺带看望了徐老师,并对他把自己招进了北外表

示了感谢。徐老师微笑着说:“有什么好感谢我的,那是你自己考得好!”

建子被录取北外德语专业,事先未曾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这一点他在

纪录片电影里已经谈到。按当时的情况,已经根本来不及,开学的日期

是那么紧迫,接到通知到赶去北京报到不过十天,办手续、转户口,一

个礼拜两次搬家。

接到了入学通知书,建子回到生产队,当晚用整个的时间,跟全大队的

干部及熟悉要好的社员告别。建子没有忘记专门来向雅芳告别。雅芳的

哥哥虎根在海州当过兵,后来复原回乡,跟建子亲如兄弟。从插队一开

始,建子跟雅芳同是生产大队团支部的。有一回团干部会议,碰巧建子

跟雅芳来得最早。“你们知青是不想一辈子留在农村的?” 雅芳这么

问建子,“你们是要离开这里的!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很喜欢外语的。”

建子答:“我对这个山村是有感情的,我喜欢这里的人,但我很想上大

学。” 这天晚上,雅芳看到建子来了,非常兴奋,顾不得在场的他人怎

么想,一把把建子拉进自己的闺房,将门反插上。“我真不想你考上,

舍不得你走!” 当时,雅芳刚被派去公社中学教英语。“我到了北京

后,会给你寄英语材料的。”建子安慰道。曾经有一回建子去公社开会,

借了一辆自行车,雅芳说,她也有事要去镇上。路上,雅芳坐在车后,

将身子一直紧紧地贴着建子的后背。建子读完了三个学期后的暑假,他

回到原来的生产队帮助农忙“双抢”,雅芳来大妈家看建子,她已结婚,

丈夫是同校的老师。

建子上北京的那天,举家八口倾巢相送,左邻右舍都出来了,泥孩巷里出

现了从未有过的拥挤,大家争相一睹风采,要看看这个寒窗十年的上京

状元长着一个什么样的脑袋。七十年代时期,最早开始“湖滨英语角”、

即而外语自学小组里含辛茹苦、苦学不辍、勤奋刻苦的蔡一先,他是插

队黑龙江的返城老知青,又是建子外语学校的学长、挚友、街坊,他们

俩从学长家缓步至建子家的五十米之遥,围观人群投来了何等惊异、羡

慕的目光。十年文革坚持自学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气啊?!

到了火车站,拥挤不堪,建子问戴红袖章的执勤,打听赴京的火车票。

执勤马上问:是去上大学吗?建子说是。执勤立刻冲着排队的人群高喊:

都走开! 都走开!让大学生先买票!建子顿感父母脸上的自豪。

另外,除了时间紧迫,或许建子的 “第二志愿” 使得招生办认为没有

再问的必要。设想一下,一个上不了大学可以继续安心农村的知青,给

他一次去北京学习的机会,他能说不吗?更何况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外语

高等学府!至于换专业,虽然不像袖珍邮政局长所说:德语英语一模一

样,但曾学过英语还是大有裨益的呀!就如德语 schauen und sehen 两

词间词义的差异,建子们学来就明白,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了 look and

see 的区别,再学德语就轻松了一大截。

至于北外怎么挑中了他,就偶然性而言,建子每每调侃:有可能徐老师

手撩过去抽错了档案,碰巧拿到了他的;就必然性,除了考分,或是那

个 “继续安心农村” 的第二志愿感动了招生老师。那个政治挂帅的年

代,虽然国家刚刚跨出文革的门槛,但大家的思想意识从“伟大领袖毛

主席”到“英明领袖华主席”是别无二致。事后想来,当时那么好的思

想、那么高的政治觉悟对建子后来被录取重点大学是否起到了推波助澜

的作用?当时不正是提倡又红又专吗?!建子那句未加思考的话,被理

解成了不折不扣的思想品德。

然而实际上,他仅仅是随意一笔,是无奈的别无选择,无意中促成了命

运的大幸、歪打正着。北外这样的“贵族”学校,像宋庆龄的女儿、刘

伯承的儿子,都是他们七七级的校友,建子一介庶民子弟,恐怕连做梦

都不敢去想。有一年暑假,系里总支书记老师在建子读研时去海州开会,

专程关心地家访了他,看到建子普通的家境,出门时不禁一句感慨:你

真是不容易!抑或是那种文革时期受到批判的“个人奋斗”,因为自学

英语读了杰克· 伦敦的《马丁 · 伊登》和狄更斯的《雾都孤儿》,成

了建子自强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建子的人生很简单,说起来只有八个数字: 55、66、77、88,这是他的

人生四步。扩展一下便是:55 年出生;66 年文革;77 年高考;88 年留

学。这不仅是建子个人的人生境遇,也是他的国家的历史,他同共和国

一起成长。进北外是建子人生的第三阶段,他不敢也无法想象当年如果

没进大学将会是何等的人生际遇;命运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失之毫厘,

差之千里。

人生成功与否是个非常虚幻的概念,俗称:笑到最后,笑得最好,情理

不言自明。生命的涵义是在不断解决旧问题,同时又不断迎来新问题。

人生在世没有句点,只有起点;考进北外不是成功的终结,而是新挑战

的开始!

历史资料:七七级高考背景介绍——写在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周年

1977 年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 45 天教委马

拉松会议,终于决定恢复已停止了十一年的高考,中国因此经历了继文

革之后又一段史无前例的历史,那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里的春

闱;

是年,考生 570 万强,录取名额仅 27 万,仅占考生的 4.7%。因时间仓

促,来不及全国统考,由各省出题;也是因为十一年的积压,考生云集,

考场供不应求,大多省份都实行了初考和复考。

作者所在的省份,在初考报名之前其实已经进行了一次考核删选,不许

参加报名的类别有:本人属于黑五类的、父母祖辈政治问题属于现行、

生产大队或基层党支部明确指明不允许参加者以及不达高中毕业学历

的一律不能报考大学,而且不另设中专考场;

笔者所在的县分四个考区,八到十个公社为一考区。每个考区初考生近

千,考后进省里复考的只剩下几十,全省七个地区,上百个县,好几千

个公社,无以数计的生产大队、生产队; 参加复考的考生,势如千军万

马过独木桥!

那年考生虽说 570 万,然而被卷入复习以及参与高考工作的人数全国

高达 1.3 亿。往往是家里一人报考,举家行动,祖孙三代,全体参加。

一家人七八口,分头托人帮忙、寻找打听复习资料。那是一个多子女家

庭的年代!

当时,一切文字形式,包括毛选、革命样板戏,都被视为珍品;一切书

籍,无论是老书、旧书、哪怕是破烂残缺、破“四旧”的残余,都成了

复习的至宝。不忘那年废纸一分钱一斤,旧书四分钱一斤,自广播喇叭

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废品商店、废品仓库里的“废书” “废纸”

一夜间被人一麻袋、一麻袋地抢购一空。就是家里无人参加考试的左邻

右舍、亲戚朋友,也被调动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书,凡是尘封多年的

旧书老书,则更为值钱,开卷有益。

一时间,不仅广播报刊、机关单位、厂矿企业,就连大街小巷、乘客行

人,热议话题只有一个,就是高考。中国人 11 年来开口不离政治,这种

社会现象的骤变,是一场何等深刻的复兴!就连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庶民

百姓、生活在农村山沟、目不识丁的贫下中农,都把柴米油盐抛在了脑

后。办公室、车间里、上山下田农活间,谁能躲过这一话题?!

考题共为四门,文理分科,两科同考政经、语文、数学;文科另考史地,

理科另考理化;外语作为文科加试,录取资格必须首先获得文科考试的

通过。复考后,初选通过者先行体检;重点大学学生如北大、清华、北

外、社科院等,提前政审。

百万考生迎来了改变人生命运的关键一刻,有人如鲤鱼跃越龙门,有人

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窝窝飞出金凤凰。然而,更多的考生却经历了

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无限的、泪水浸透的遗憾 ······

2021 年 1 月 18 日 新稿慕尼黑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

桥村, 1977 级考入北外德语系,81 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 年 1 月

进文化部, 1985 年 3 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多

次组 团王蒙、张洁、 莫言、路遥、邓友梅、刘绍棠 、从维熙、张抗抗、

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 舒婷等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

十 年代末期获德国外交部、 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

问 学者奖学金,赴德国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

年编辑翻译 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正规商品书,并于德国、奥地利 、瑞士三国同

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 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

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空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

活》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 《长江

文艺》、《钟山》、 《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 已发表

20 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十五

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五十余万字。至今不惜披星戴

月笔耕;

两年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

商报》等,近日发表小说《圣力姑娘》(广西文学,2019 年第 7 期)、

《保 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 年 11 月刊)、《痛忆

路遥》(三峡文学,2019 年 12 月刊)、《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 德

文版《空 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 年第 1 期)、《香水缘

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 年第 5 期)、《街坊陆游》(天津

文学,2020 年第 11 期)、《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 年第 12 期)、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 年 12 月期)、《话说莫言—

—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 年 12 月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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